话说章秋谷与金观察一起到了侯家后宝华班内,金观察领着章秋谷走到一个房间里头坐下。
章秋谷举目看时,见房间里头的陈设也和上海差不多,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单条字画。正中向外,放着一架红木床,挂着熟罗帐子,两旁也摆着两口红木衣橱。
章秋谷看了一回,就见门帘一起,一个十七八岁的淡妆女子款款走了进来,轻启朱唇,对着金观察,叫了一声“金大人”。回转头来,向着章秋谷一笑,口中问道:“这位老爷贵姓?”
金观察便对那女子说道:“这位老爷姓章,今天从上海到的。”又指着那女子的脸,对章秋谷道:“这个就是我招呼的,名叫金兰,你看怎么样?”
原来北边班子里头的规例,客人做了姑娘,就说某老爷招呼某姑娘,大家都是这般说法,和上海的名目不同。
只说章秋谷听了金观察的话,便抬起头来细细的打量一番金兰: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身白罗衣裤,下面衬着一双湖色挑绣弓鞋。头上挽着一个时新宝髻,刷着一圈二寸多长的刘海发,带一支翡翠押发。那一身妆饰,和上海女闾的打扮也差不多。再往脸上看时,只见她脂粉不施,铅华不御,两道淡淡的蛾眉,一双盈盈的杏眼,虽然没有十分姿色,却也生得轻盈柔媚,尽足动人。说起话来一口的上海白,不像苏州人的口音。
章秋谷看了点点头,对金观察道:“老表伯的眼力着实利害,这个贵相知生得果然不错。”
金观察听了,心上甚是得意,拈着几根胡子哈哈的笑道:“你不必作违心之论,有意奉承我。你们在上海玩儿惯的人,哪里看得上这般人物。”
章秋谷也笑道:“那倒不是这般说法。上海的倌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天津的倌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坏的。小侄几年前到过天津一次,见过几个倌人,色艺都很不错,可惜如今都不知哪里去了。就是上海那几个有名的红倌人,林黛玉、张书玉、陆兰芬等,也都到天津做过生意。”
正说着,只见金兰一个转身,手内托着两个瓜子碟子,一碟西瓜子,一碟北瓜子,走过来敬给章秋谷。
章秋谷随意拈些,金兰便把两个碟子放在桌上。
金观察笑道:“你这个东西,怎么只敬章老爷,不来敬我?难道我不是客人吗!”
金兰听了也笑道:“金大人总是这样,一来就挑我的差头!”
金观察听了一笑,也不言语。
停了一停,忽然听得房门外一阵脚步声一步步走进房来。
章秋谷举目看时,只见进来三个女子,一色的都穿着竹布衫裤。说话的口音,好像是镇江、扬州一带的。眉目口鼻都生得不大平正,脸上却搽着许多脂粉。走进房来各叫了一声“金大人”,便都一屁股坐下。
章秋谷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不再看了。
金观察忽然向章秋谷道:“我倒忘了一件事儿,你初到这里,没有相好,就在这些倌人里面拣选一个,如何?”
章秋谷听了,迟疑了一下,点头应允。
金观察便对金兰道:“快叫她们出来见客。”
金兰答应一声,走出房去。
只听得房外高叫一声:“见客!”金兰便翻身走了进来。
一霎时笑语喧哗,花枝招展,七长八短的,走进十数个女子来。
有大的,有小的,有妍的,也有媸的,前拥后挤的都挤在一间房内。有的打情骂俏,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咯咯“的笑作一团,更有动手动脚的闹做一团。一个个顾影弄姿,卖弄风情。
章秋谷细细的一个一个看过来,觉得不是有些俗眼俗眉,便是有些土头土脑,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只有一个最后进来的倌人,年纪约有十八九岁,身穿着一件玄色铁线纱夹袄,湖色春纱裤子,一双四寸金莲,着一双宝蓝平金弓鞋,头上只挽一个懒妆髻,没有什么首饰,反而衬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虽然比不上陈文仙那般的清丽,陆丽娟那样的风华,却也姿态娇娆,丰神姽婳。
章秋谷看了她一眼,便指着她问金观察道:“这叫什么名字?”
金观察拍手笑道:“果然你的眼力不差!她叫云兰,也是从上海新到的,是这个宝华班里头的翘楚,如今却被你选中了。”
章秋谷听了便走过去,一把握着云兰的纤手,细细的看了一回。
云兰被章秋谷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瞟了章秋谷一眼道:“做什么这般的看人家。”
章秋谷微微一笑,把手一松,云兰对着章秋谷飞个媚眼,回过身来低低的叫一声“上碟子”。
就听得外面答应一声,递进两个瓜子碟子来。
云兰接在手内,先敬金观察,后敬章秋谷,却对着章秋谷低鬟一笑。
章秋谷便拉着她叫她坐下,温声软语的聊了起来。
那进来的倌人,起先进来的时候看着章秋谷这样的翩翩少年郎,任她们阅人无数,也没见过这般风神俊朗,气宇不凡的人物,一个个的都是卯足了精神,眉迎目送,脉脉含情,那眼中的高压电一波波的就是一顿狂轰乱炸。可如今见他选中了云兰,大家都知道自家的大招都白放了,媚眼儿都送给了后脑勺儿,一时间是又羞又妒,闹哄哄的便都散去。
金观察见她们走了,心中大喜,便和金兰坐在一起,咬着耳朵说起了私房话。说了一会儿,金观察便叫金兰预备摆酒,取过请客的纸片,写了几张客票。忽然抬起头来,见章秋谷和云兰并肩执手的坐在那里,低低的声音不知道在那里讲些什么,正说得热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