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毷既已拿定主意,便决定将心中所虑据实以告,于是道:“当前安甸境内虽维持和平,但各方利益倾轧早已如麻绳纠缠,成为死结。无论是否有外界诱因,彼此必有一战,此乃早晚之事。”
东禹放下酒杯,轻声叹道:“安甸诸家刚刚会盟,你可知当前实在不该讲这种话?”
阖毷略作思索,坦然道:“我当然知道诸王结盟的事实,也知道此时这么说十分不妥,且违背昭院学士不牵涉各国政务的誓言。不过,殿下若想听真话,这就是。”
“你这观点,到底是心中所想,还是书上看来的?”东禹放缓声调,故意打趣地问。
“世间局势,自然是双眼所见,双耳所闻,但背后道理却来自书中。”阖毷说。
“我记得你说过,你这些年在昭院阅遍馆藏典籍。我也听说,你们那里书多得要命,码在一起就像座小山,一辈子也看不完。你能确定自己所见就是全部?天下道理,就只一种?”
“书肯定是看不完,道理当然也不止一种。但所谓知其一便可知其二,然后知其无限。就好比从前的书里自然不会写下今天的事,但若认真研读,便知古今亦然,有些事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譬如哪些事?”东禹好奇的问。
“分合之道,人之本性。不同书籍告诉我们同一个道理:人们厌恶战争,却又渴望战争。”
“因为战争会带来荣耀和权力,对吗?”
“正是。可能还有些源自本性。”
“你是说,人性好战?”
“世间生灵万物,为了生存皆会变得具有侵略性。你便看那默默无闻的大树,也是在排挤掉竞争对手之后才能脱颖而出。稗麦跟稻粟自古便争夺地盘,幼年鸠鸟也会占据鸦鹊之巢。”
“所以天下并无恒久之和平。”东禹王子似乎同意这观点,“既然如此,你不如在各家奔走劝和,何必还要远赴边寒之地,去求证那并无可能存在的危险。”
“殿下,真正想要战争的人,并非不知阖毷所说这些道理啊。”阖毷轻轻摇头,“凶兽威胁目前虽然难以确证,但也未必就不会发生。老实讲,我倒希望它是真的。因为只有在难以抗衡的威胁面前,人们才有可能重新认识自我,重新学习如何彼此相处。手足相残的悲剧,实不该再有。”
“你是个心怀慈悲,又意志坚定的人。”东禹笑了笑道。
“殿下,您何尝又不是心怀悲悯之人呐。”阖毷终于吐露实言,“若非殿下当年仁慈,万千安甸土著又岂能继续保留奘巴高地这片最后的栖身之所。当今之世,群雄并立,却少见真正仁君。看来看去,若称唯一还让阖毷敢寄予希望者,非殿下莫属。”
“唉,金戈铁马于我都是过去的事了。东禹赋闲在家,已不问朝政多年。”
“可如今四邦暗潮汹涌,殿下恐也难得安宁。”
“你可知此言有怂恿作乱之嫌?”东禹半笑半嗔道。
“殿下,别人如何看待阖毷这番话并不重要,只愿殿下能够体察。”阖毷正襟危坐,此时侃侃而谈,“如若此前战事未开,逐埒家尚未涉入西边乱局,我这么说确有作乱之嫌。而今安甸诸王共同举兵,逐埒国君也已承诺挥师西进,战与不战,已不是谁三言两语所能阻止。阖毷所虑,皆是将来之事,所提议的,也是未雨绸缪之举。一番肺腑之言,请殿下三思。”
“东禹领情。”
“殿下是明理之人。不过,对当前阙西战局,殿下切不可掉以轻心。”阖毷决定进一步说破,“阙西今日之困局,绝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若阖毷猜测不错,随后才是大戏登场。”
“当前诸家友善,联手西征,正是难得和睦,学士倒是怎得如此悲观?”
“一个至简之理,”阖毷语气平静的说,“利多不分,道寡不聚。”
“你是说,如今三家众口一气,不合情理?”
“不是三家一气,而是五家。”阖毷抬手打了个拱,“殿下,您是不是从来也没把天宫殿上那位王看在眼里?是不是从没把坐拥三千里江山的阙西之主视作等同三大家族的一方封君?”
“这并非我个人之见。”东禹有些尴尬的说,“如你所说,雍尹那顶王冠本就是个荣誉头衔,不过是当初三家为求公允,为给乌阁城寻个和平出路的无奈之选。虽说早期诸王或有过拱卫之心,但随着各国日益壮大,谁还会真把那一城之主放在眼里。至于阙西……”
东禹从碟子里拿了支酱鹅翅,“嘎嚓”一声咬碎骨头,嚼了两口。
“阙西立国不过百年,战争不断,民生凋敝。若非诸国援助,怕是早已撑不下去。”
“没错,殿下所说皆为实情。但殿下可曾想过,这两家之主,以及追随他们的人会怎么想?”
“国之大势,如巨轮行车,岂可随意阻止。人心再大,流于空想却也没用。”东禹说。
“殿下,颠覆巨轮的,难道不往往只是一块小石子吗?”
“如你所言,谁会是道上那块石子?”东禹斜睨着阖毷问。
“这不好说,殿下。或许,这石子并不对应某一方,某一势,它也可以是恰当时机出现在恰当地点的一个契机。平心而论,阖毷所虑,其实并无半点实据,不过是以前人留下的无数例子,结合当今形势得出的预判。为了生存,万物生灵都不甘落后,何况是人。”
“所以你认为,当前真正的危险来自诸国对于权力的争夺?”
“正是。权势纷争,书中太多这类记载。阖毷不仅喜欢读正史,也爱翻阅各类异闻杂记,发现无论什么样的书告诉人们的道理却都大体一致。”
“那么,你劝我争夺权力,却又是为何?”东禹问。
“殿下,”阖毷微微一笑,“因为制止战争的手段,唯有战争本身呐。”
听闻此言,东禹心头一动。要制止一场战争,却不得不发动另一场战争。真正的和平,只能建立在打破旧秩序,创建更为稳固的统治基础之上。
这正是他当年坚信不疑的道理。
东禹又想起当日埠庐使者何罗在父王面前所谈之事。他的父亲,逐埒国君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那天当着两位兄弟的面给他分派了一件差事,让他北上催要战马。
在兄长和幼弟嘲讽的眼神中,东禹欣然接受了任务。
此时东禹心头已有主意,于是对阖毷说:“你刚才所说这些话,东禹字字句句都听进去了。诚如学士所言,今日阙西之战背景必不简单。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笾姒夫妇皆庸碌之辈,既无此等胆略,也难有此等算计,在这场博弈中,顶多是与人合谋。而要布这么大的局,当今天下也没几个人够那分量。所以,依学士之见,这个藏在幕后的人该会是谁呢?”
“阖毷虽判定乱局难免,但对于谁是那位幕后主使,却不敢断言。不过,既然设局操控,自然会露出痕迹。届时阙西战场上,殿下自可做出判断。”
“我知道,你本意是想避免战乱,还世道一个安宁。”东禹微微颔首道,“但若事与愿违,战事最终难以避免,学士对此还有没有什么好的见解?”
“是啊,战事一开,生灵涂炭。世间将再无宁日。阖毷既然将此番心里话说与殿下,自然是相信殿下。所以我希望殿下能以苍生为念,为免安甸万民陷入无尽烽火而有所作为。毕竟,匡扶社稷靠阖毷这样以嘴皮子说说终是不行的。”
“学士是说,这事得让我来?”
“阖毷最初就说了,当今天下,怕是唯有殿下能救此厄难。”
“要说的话,或只有天下一统,才能彻底免除刀兵之苦啊。”东禹打量着面前学士说。
阖毷双手互抵,举过额头,言道:“那就请殿下早作绸缪,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嗯,好,好好。”
东禹连连点头,心下已是释然。
他记得父亲说过,风暴要来,那就让它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