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快要抵达河麗,先是远远看见一架正在转动的水车,然后才看见一座城。
一座真正的城,而非城寨。
成谯从马背上扭转身,面带一丝笑意看着稚英。他似乎想通过这种神情告诉对方什么。稚英马上就明白了这位“捕獭手”想要表达的意思。
稚英还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水车。
事实上,稚英连普通小水车都还没见过。他只在萨玛巫师那部厚厚的《器械大全》里,见过风车和水车这类工具的绘图。那当然要小得多。
那部水车就搭建在河岸边,底座的巨木尺寸超乎想象。不过正因如此,才足以令它支撑起庞然大物还能转动不休。而整架水车看上去十分老旧,怕已有上百个年头。
围绕河麗城挖有一条宽约九尺的护城河,巨型水车负责为这条小河沟供水,并利用只有抽干水露出河道才能发现的窍门,令水流绕城循环一周。护城河里的水最后全都通过暗渠流进城内,满足了市民们部分生活所需。
当他们由引水高架下经过,沿着道路慢慢骑向城门时,稚英再次抬头打量这了不起的工程。成谯跟他解释了,城里人饮用水并不靠这条灌渠,而是水井。
河麗是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南迁民脚步尚未跨过间渡河之前,这座城市就已矗立在此。只不过那时它还是一个原住民部落的都城。见证过无数战争的河麗城如今是逐埒王国北境重镇,多次扩建后,夯土城墙已高达二十安尺,厚七安尺,墙头密布箭垛与观察塔。
遵照惯例,?戈此前已在一杆长枪枪尖下方拴上靖北府军旗。此刻他将长枪竖直操在手里,令旗帜上那匹白色奔马随着微风时隐时现。
申无去跟城门守卫递交了关碟,然后下令骑手整齐列队,鱼贯入城。
入城后他也没耽搁,遵令径直将东西送往侯府。
靖北侯府在河麗城西,是一座筑台而起的木建筑,围绕侯府一圈建有围墙,墙上设有箭楼,围墙正面建有牌门。牌门实际是一座架空的小型碉楼,下面过人过车,上面设有防御连廊。关上厚厚的木门,侯府就是座堡垒。牌门顶上立着根长长的木杆,木杆顶端飘着一面墨绿色长条旗。因为正好有风,那旗帜一下下伸展着,亮出上面所绣白色骏马。旗帜上白色骏马双蹄离地,昂首直立,正是靖北军徽。
他们到那里时,牌门洞开,门口站着两名挎刀的卫兵。
申无去让其他人在后面等候,自己跳下马,迈步走到门前。他先向卫兵表明身份。听完介绍后,两名卫兵中的一个探头朝申无去身后几人看了看,随即便转身进去通报。没一会儿,从府里出来四名壮汉,以及一名看起来很有派头的军官来跟申无去接洽。军官是个蓄着八字胡,约莫三十来岁的精瘦男子,身穿月白褥衣,外套镶钉皮甲,头上铜盔装饰着两扇耳翼,尽显威严。
申无去上前两步,跟那人拱手行礼。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那人便伸出手,“东西交给我吧。”他说。
随后那人又侧身看了看后面骑在马上的几人,脸上毫无表情地继续交代:“侯爷吩咐,时间太晚,你们先去阅马场馆驿住下,明天再带小猎手来见他。”
申无去转过身,扭头努了努嘴,示意手下人将东西进行交割。
见对方自始至终也没问那颗小石子的事,稚英有些犹豫。他摸了摸胸口,最后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那位军官接收了送交物品,抬头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稚英,便转头对申无去说:“将军一路辛苦,早点去休息吧。”说完,他头也不回便带着人和东西转身进去了。
“走吧,先去歇着,”申无去回到队前,挨着看了大伙儿一眼,“明天再来。”他说。
阅马场倒是不远,就在侯府后面跟西城墙之间一片开阔地上。
这里有一大片从外面都能看见的宽广空地,一排排双层木屋和马棚围合四周。阅马场外围围着高高的栅栏,形成四方围墙。沿着围墙共设有十余座哨塔,每座哨塔上面都有卫兵值守。其中最大两座哨塔彼此相邻,以防雨连廊沟通,下方便是出入大门。
“这里是靖北府典军场吗?”在等申无去跟这里的主事办理入住手续时,稚英问身边成谯。
“也算是吧,”成谯解释道,“但主要还是靖北府为逐埒军队挑选良种战马的地方,属军方机构。咱们这是还没完全结束任务,所以不能擅自离开,住这里方便。”
“东西也送到了,还留在这里干嘛?你们这趟不是要回家休假吗?”稚英不解的问。
“东西是送到了,可任务好像还没结束。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叫咱们在这等着。”依然扛着旗帜的?戈晃了晃肩膀,懒洋洋的说,“咱是军人,叫干啥就得干啥,没什么好问的。”
稚英点点头,默默记住了这句话。
博犁大叔也曾说过,一旦披上戎装,就再也由不得自己。
这一路相处,成谯其实早看出稚英特别喜欢打听军中琐事,心里已多少猜到些他的想法。这时他便凑了过来,几乎抵着稚英耳朵说:“我看你还是别做什么猎人了,跟我们去戍守边关,如何?”
稚英笑了笑,毫不掩饰地说:“我是想当兵,但我想去当义兵。”
到这一步,他也不想再隐瞒自己此行目的。这些日子跟着这支小队一道行军,一道赶路,他看到了也听到了许多事情。他相信自己已做好经历这种生活的准备,而非一时头脑发热。
“你想去打仗?”成谯有些意外。
“不去打仗,军人该如何体现自己的价值呢?”稚英毫不客气的反问。
“咦,看不出小兄弟你……”两兄弟被稚英这话怼得尴尬,一时竟无言以对。
见这兄弟俩一脸难堪,稚英终于忍不住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十分开心。两兄弟见状,相互看了一眼,就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中,踌躇满志的稚英再次审视自己“军旅生涯”入住的第一所军营——阅马场十分宽敞,既有营房设施,也有马厩和各种存放物资的库房,几乎就像是座军营。他满怀兴趣地打望这地方,憧憬着有朝一日穿上军服,骑着披甲战马在此整装待发的模样。
这晚,一路风餐露宿的头骨护送小队总算可以睡个好觉。
但稚英却难以入眠。
如果格里舒消息无误,现在到处都在招募义兵,那这河麗城里想必也有征兵处。所以,无论明日是否能够见到侯爷,他这趟任务也都要结束了。然后他就要找个地方去报名,去参加义兵。
也许老萨玛知道后要气得跳脚,但大好机会不容错过。
自打一百年前首次西征以来,但凡战事发生,安甸各国都会征募义兵,支援阙西建国事业。如今阙西已立国百年,但还是年年皆有义勇志士踊跃前往,或取功名,或求荣耀。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三大王国是阙西十三堡的坚强后盾,所有义兵都是去往西方,去跟泊洛人作战。
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想到这里,稚英怎么也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见稚英在床上翻来覆去,躺在旁边的成谯问他。
“我在想,去那么远的地方,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
“你就真那么想从军,想上战场?”
“可能从小受两位叔叔影响。”稚英双臂枕在脑后,望着黑暗中并不可见的屋梁,“他俩是老兵,在阙西作过战。在他们影响下,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过别的计划。”他仿佛自言自语的说。
让我下定决心要走这条路的,其实是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啊。
据说父亲戎马一生,最后便死于阙西。但关于父亲的事,稚英从不跟任何人提及。
“其实我能理解你。”成谯这时转过身子,面朝着稚英说,“我那时也差点去了阙西呢。”
“真的?”
“当然了。”成谯说得很肯定,“十五六岁的时候,每个男孩子都有这想法。我那时还想过要挣一大袋钱回来,娶个漂亮女人做媳妇……对了,你今年多大来着?十五?十六?想没想过娶媳妇的事?”
“我就快满十六了。娶媳妇的事,从没想过。”稚英老老实实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