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谁都觉得自己是等待逆袭的弱者。
教师、司机、管家,不算真正地“登堂入室”,却也已经有资格“穿堂过室”。
何况还有机会听取老板的秘密、还有机会分享主妇的衷肠、还有机会赢得小公子的信任、甚至还有机会赚取大小姐的芳心。
幻觉强烈到自己都信以为真。
连存留在记忆里的荣耀感都被找回了:在别人家的草坪上表演的,也是曾经最擅长的链球。
不妨留意下影像语言上的对比度: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多是横移镜头,人物总是被墙体和杂物包裹其间,生活好像早就失去了腾挪的余地。而在豪宅里,则是大量的景深镜头和纵深调度,世界一下子获得了无限可能性。
不过,你改头换面甚至洗心革面,服饰、妆容、谈吐甚至知识水平上都近乎无懈可击,却未曾想到,你身上还有气味。
气味看不见摸不着,却弥散于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周遭,在你几乎把自己看成了一个体面人的恍忽瞬间,提示你底层才是揭不掉的印烙,哦对了,最早识破你的,还是一个小孩子神经质的絮叨。
“搭地铁的人有种特别的味道”,当这句话被说出时,社会学上的落差,几乎被定义为了生物学上的隔膜,这是一种极为恐怖的认知。
哪怕他们偏偏被“另一物种的气味”召唤出了久违的**、甚至对一条廉价内裤表现出了向往和好奇,但那只是好奇,对另一物种的好奇。
别忘了,到后来的生死关头,朴社长在翻过地牢男人身体的那一刻,依然表现出对气味的无法耐受。而让金司机对其拔刀相向的触发点,也是那个掩鼻的动作。
转折点:暴雨、遭遇、真相
当那场雷电交加的狂风暴雨来到时,他们第一次真正地“独自拥有”了这所豪宅。
放肆欢饮、横躺侧卧、高谈阔论、孟浪形骸。
观众都在担心主人一家会突然返回,殊不知,更早到达的是另一群不速之客,是这个鸠占鹊巢的故事展开之前,已经把寄居行为做到极致的上一代“赘生物”。
地牢二人组,不仅把身陷幻觉中的一家打出了原型,也击碎了他们跻身或寄身上流之家的一夜狂想、烛照出了他们真实的处境。
因为他们几乎是一组镜像:都曾投资失败过、都欠债过、都造假过、都藏匿在宿主家不见天日的地方、还都感恩过宿主的富贵与善良。
他们才是一体两面、后序前言、蚂蚱一条绳上牵。
于是,两代“寄生者”在“被寄生”的客厅里展开了大搏杀,荒诞而又辛酸,虫永远无法和人正面对决,虫只能在吸完血后相互撕咬。
巧合的是,那个晚上,本属于他们自己的住处、和那所在的一整条街区,被豪雨引起的洪水所淹。
也就是说,一切矛盾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时候,你还来不及思考“这在不在计划之中”,一切却早就坠入了无根,连过去都成了一种回不去的东西。
难道是穷人,本就不配拥有计划?
有一组平行剪辑:贫民窟地下室里的自救,和豪宅地下室里的抢险,同步展开。
片中再没有任何一幕,把这边的房屋被淹、污水倒灌,与那厢的岁月静好、雨夜偷欢,对映得如此直白。
是这一场暴雨和这一场遭遇战,把所有幻梦全部洗白——要知道前一秒他们甚至还在讲着“我原来是在给我的亲家开车洗内裤”的段子、谵妄于自家儿子和对方女儿的畸恋能修成正果。
后半部:杀戮、隐藏、荒凉
影调、画风、叙事节奏,就从这一晚之后开始突变,因为他们,尤其是父亲(金司机)开始有了明显的情绪。
是意识到了不公?是心理落差过于集中地被体验和证实之后,迫切需要完成的泄愤?还是作为道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其实,是失去了既有的真实价值认同、又阻断了刚有的虚假价值认同之后,陷入身份参照不明的焦虑当中。
与其说是觉醒,不如说是崩溃。
曾经如此心安理得地占有,因为那只是一堆资源一堆小便宜而已,就像楼上忘了设定密码的免费wifi。
而现在,它意味着一种无望而无情的结构、在这个结构里,你和你所属的群体,永远无名而无奈。
在解决或者说迸发这种无望的时候,韩国电影素来是很生勐、很暴力美学的。
或者说,奉俊昊不是李沧东,他不会像《燃烧》那么含蓄而冷峻,奉俊昊也不是是枝裕和,他不会像《小偷家族》那么温暖而动情。
血腥一幕来到时,电影第一次从之前的清冷色系里蹿跃而起,变得阳光炽烈、晃人眼目。
在阳光下,没有同情、也不存在复仇,革命话语和道德话语都是失效的,“杀死富人”彷佛只是一个简单不过的逻辑,甚至,不需要逻辑。
一时起性杀人、一时起步奔逃、一时起意躲入地下室,然后,就又是昼伏夜出的、不见天日的寄居一生。
因为没有计划,所以确实没有失败,但人生的际遇,也没有丝毫更改。
“身份参照不明”倒是好像解决了:杀人时,他接过的是地牢男人的刀,杀人后,他钻入的是地牢男人的穴,寄生还在绵延不绝地传承迭代。
就像那块大概象征了“往上爬的垫脚物”的石头:当你涌起欲望时,它作为工艺,当你升起恶意时,它作为凶器,当你走入荒芜时,它终于深卧水底。
而那些省略了过程的美丽结局,终究只出现在近似虚幻的承诺里,镜头中还是那个将将高出地平线的气窗和气窗前晾晒的衣物。
只不过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曾经能看到阳光的寄生者,代替了一个曾经苟活于阴暗的寄生者。
只有儿子还在做梦,做一个在世俗意义里更积极也更健康的梦,但梦永远是梦,
奉俊昊自己说:那种房子,以国民平均收入,不吃不喝需要547年才能买到。
现实总比电影更加可怕、也更加可笑。
最后的最后,说句题外话:
带着看小众文艺片心理预期的人,也许会觉得这部电影过于媚俗老套;带着看惊悚悬疑片心理预期的人,也许会觉得这部电影过于云山雾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