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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倚天下1

晨风徐来,柳枝拂然,一夜的春雨浸润了大地,白云高卧,飞鸟掠过长空,留下声声清啸。

染胭宫,檀香袅袅,一室春光。

郑妃细细打量着青铜镜中那娇艳无双的容颜,一双如丝媚眼微微眯起,手中懒懒地把玩着一支紫玉钗。

身后的宫女正低眉垂眼地为她盘着秀发,一丝一缕,不敢有丝毫差错。

捧着郑妃娘娘的月白披风,君玉静静地立在一众宫女中。

清风拂过,满堂悄寂。

暖烟缠绕间,君玉悄悄望向了窗外,微微出了神。

窗外嫩枝摇曳,粉蝶纷飞,春意盎然。

又是一年阳春烟景时,故乡的柳枝已是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吧?盼了一个隆冬,终是到了这一天,就要见到他了,他可还好么?

眼前正自浮现出那抹青衫身影时,突如其来的一记声响却让君玉浑身一颤。

“你这贱婢不想活了么?”

只听得郑妃尖锐的声音响荡在整个寝宫。

那挨了一掌的宫女捂着红肿的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正是方才为郑妃梳头的秋烟,此刻恐惧泪流中,只怪自己不该梳断了郑妃几根长发,犯了大忌。

郑妃仍是怒不可遏,揪住秋烟的头发尖声道:“你们这些势力下贱的小蹄子,那狐狸精欺我也罢了,连你们也要来作威作福么?”

说着又是几道耳光,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

君玉心下不忍,别过头去,暗自叹息。

皇上连续三日都留宿在李美人寝宫,夜夜笙歌,郑妃早就满生怨恨,无所宣泄,现下逮着机会,秋烟恐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郑妃越骂越生气,竟拿起手中的紫玉钗直刺向秋烟。

“我戳死你这狐狸精,叫你去勾引皇上,我戳死你……”

秋烟双手环住身子,连声惨叫。

声声凄厉中,一众宫女埋头发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君玉更是心头发颤,头皮发麻,双腿不可抑制地就要迈出去为秋烟求情了。

却是一抹浅绿身影抢先出列,迎在了狂风暴雨前,竟是郑妃最宠爱的宫女——

幽草。

“娘娘莫急,莫气坏了身子。”幽草一袭浅绿宫裙,眉眼俏丽,一边扶住了郑妃,一边柔柔道:“教训个奴婢事儿小,伤了娘娘的千金之躯可就事大了。”

她轻抚着郑妃后背,为其顺心静气,继续笑道:“娘娘风姿绝世无双,气质高贵典雅,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犯不着为她们动气,皇上也只是图个新鲜,一颗真心呀,始终还是在娘娘身上,这一生一世的宠爱,旁人半点都分不去。”

郑妃的脸色渐渐缓和,幽草毕恭毕敬地又道:“幽草爱极了娘娘这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心里直痒着想要为娘娘梳个最美的发式,就不知道娘娘给不给奴婢这机会?”

郑妃闻言终于笑了起来,拍了拍幽草的手,嗔怪道:“就你这丫头会说话,古灵精怪的,不枉我疼你一场,留下为我梳妆吧。”

君玉舒了一口气,抬头正对上幽草的目光,两人相视点了点头。

郑妃却扫视一圈,敛去笑容,厉声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都给我跪到外面去,什么时候饶过你们了,什么时候再给我起来!”

“是。”众人应了一声,齐齐埋头向外走去。

错一罚众,郑妃的老规矩。

君玉将披风交给了幽草,月白披风下,幽草轻轻握了握君玉的手,君玉淡淡一笑,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她又望了一眼幽草后,才小心翼翼地扶起伤痕累累的秋烟,缓缓步至寝宫外跪下。

身边的秋烟仍在小声抽泣,君玉甚是怜惜,宽慰道:“好妹妹,终是死里逃生,莫太伤心伤神,回去我为你上点药,休息一阵身子就会好起来的。”

秋烟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感动,百感交集下只能呜咽地说了一句:“谢谢君玉姐姐了,只怪秋烟命不好,死了也怨不得旁人,只盼能再多撑一撑,待到期满归乡,就能回家了……我家中还有两个小弟弟呢。”

君玉闻言心中一痛,眼前不由浮现出一袭青衫,仿佛站在小桥流水间冲她温雅而笑,衣袂飞扬……人人都有家,都有心所挂念之人,她又何尝不是盼着期满归乡呢?

秋烟仍在哀伤啜泣,君玉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宫女的命贱如草芥,这本就是事实,从她进宫那天起便晓得的。

一片静默中,有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青草香,耳边鸟雀轻啼,一声一声,清亮温柔,像极了有人在耳边轻轻地说话。

君玉忽地忆起很久前的一年春天,那时她还未进宫,他在她耳边低声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玉,沉吟至今。”

她脸上顿时起了红云,那袭青衫却笑而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她,害她一阵心跳。

那次她才知,原来一向安静温润的他,竟也有不正经的一面。

后来她被招进宫的那一年,他站在一叶兰舟上送别了她,雾霭如烟的青瓦江南里,响起的是他的笛声,洒下的却是她的泪水。

进宫后接到书信她才知,他竟是一夜伫立,横笛舟上。

信上,是他清逸俊雅的字迹:“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她将信捂在胸口,不敢大声哭出来,怕吵醒同屋的宫女,眼泪只得无声地一滴滴滑落,苦涩又甜蜜。

乌云不知何时越聚越多,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随着一阵凉风吹过,一场绵绵春雨不期而至。

这雨无声无息地下着,不急不躁,仿若温柔如水的女子,浅笑倩兮,静静地轻舞于天地间。

闲时赏雨是方情趣,但对于依旧跪着的一众宫女来说,滋味却不那么好受。

秋烟早已支撑不住,叫人抬了回去。

细细密密的水珠滑过君玉的脸颊、发梢,薄薄的春衫已经湿透,丝丝凉意沁骨,双膝也已经僵硬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君玉眨了眨眼,雨水顺着睫毛流了下来,滑过嘴角,冰冰凉凉。

恍恍惚惚间,她在雨中只想到了家乡的杨柳,想到他今日该来探望她了,定是等急了,她耳边只不停地回旋着一句话,偌大的天地间也只剩这一句——

他还在等着我,他还在离园等着我……

心思百转千回中,终是盼来了那一句饶恕,仿若于黑暗中的人得了大赦,一下得见光明,众人低声欢呼下缓缓起身,拖三带四地行入屋檐下避雨。

君玉摇摇头,谢过匆匆奔出的幽草的搀扶,咬咬牙,向离园赶去。

一路跌跌撞撞,雨水几次迷了眼,她心下愈来愈急,愈来愈乱,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离园,害怕过了门限,她急急对了令牌,奔入离园。

遥遥的,她便望见了他,那一袭青衫的男子,在雨中静静地撑着伞,立于湖边,清俊的背影在绵绵春雨朦胧淡雅,似极了山水墨中最俊逸的一笔。

她一颗狂乱的心蓦地静了下来,细雨丝丝,打在身上,滑过脸颊,她却一动不动,极安静地站在雨中,无比安心。

他似有感应,徐徐转身回头,清亮的眸光穿过满天风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静静对视,久久不语。

天地何其大,能承载芸芸众生,天地又何其小,小到眼中只能望见一个他。

“景言。”看着他走近,君玉低低唤了一声后,就觉得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不停地淌眼泪。

他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抬手为她撑伞遮住了雨,眼中明明是隐隐的心疼,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伞下,他温柔地为她抹去满脸的雨水和温热的泪水,她望着他,却哭得更厉害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景言,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吧……你不知,方才有些事耽误了……我一路赶来,生怕你走了……”

听着耳边那语无伦次的解释,望着眼前满是泪水的素净脸庞,他眼眶一热,忽地一把拥住了她,温声软语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我在呢。”

我在,我在你身边呢。

天地倏地又静了下来,烟雨蒙蒙中,两个身影久久地拥在了一起。

苏景言说:“待到明年春,你期满离宫,我在故乡,等你归来。”

目送着他清逸的背景渐渐消失在烟雨尽头,君玉撑着伞,淡淡一笑,紧紧握住存留着他掌心温暖的伞柄,转身向来时路走去。

一步一步,沉稳坚定,只因知道,他会在家乡等着她归来,等着她做他最美的新娘,然后他们会安安稳稳,岁月静好,共度一生。

君玉回到寝宫时,已近傍晚,老远便望见了一个浅绿的身影立在雨中,手中一盏琉璃灯静静散发出点点光芒。

君玉心头一热,果然,那身影一瞧见她,便急急迎了上来,摇曳灯火下,正是幽草明媚俏丽的脸庞。

“叫我好等呀,你去哪儿了?”

迎着幽草关切的目光,君玉心下一股暖意,却又是内疚不已,急忙握住她的手道:“没事,没去哪儿。”

顿了顿,她脸上微染红晕:“他来了……”

幽草顿悟过来,故意长长“哦”了一声,心领神会地笑道:“原来是会情郎去了。”

君玉的脸更红了:“就爱瞎说,也不羞。”说着越过幽草,快步至屋檐下,收了伞,匆匆进了屋,留待幽草一个人在身后发出银铃般的清朗笑声。

日子依旧云淡风轻地一天天过去,浇花修草,生活就像一池平静的春水,君玉爱极了这种平淡,却不知,喜怒无常的老天爷已往她平静的春水中投了两粒石子,激起了一池波澜。

第一件事,便是秋烟的离去。

身子本就虚弱的秋烟,因了那场风波,一病不起,苦苦支撑,却终究未能逃过这一劫,始终是未能捱到期满归乡的那一天。

秋烟走的时候很是平静,柔柔的月光透过窗子投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说,她想回家看看,想摸摸弟弟的脸,他们一定长高了不少……

君玉紧紧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送了她最后一程。

秋烟静静地被抬了出去,宛如睡着了一般。

君玉别过头,伏在幽草肩上,默默淌泪,不忍相送。

谁也不知,她心中涌着满满的悲伤与害怕,不仅仅是为了秋烟。

幽草轻轻拍着君玉,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那一夜,她们靠在一起,看着天边的月亮,说了好多好多话,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君玉只记得,幽草身上的淡淡的清香,让她无比留恋,无比安心。

但日子没有安稳几天,更大的波澜却来了。

听到幽草被掌嘴的事情时,已是午后,君玉正在调制着胭脂香粉,一个不稳,手中的瓷瓶便碎在了地上。

赶回寝居的路上,她的心狂跳不已,不时听到有宫女在议论着郑妃怒掌宫人的事儿,于是脚步更加匆急了。

一进屋,却并不见幽草的身影,君玉更急,慌慌地唤了几声后,里边床脚发出了一点声响,她循声快步上前,却见一抹浅绿身影缩在角落里,满头墨发如瀑布般散了下来,包住了身子。

君玉鼻头一酸,慢慢上前,蹲下身来,捂住了幽草的脸,手指轻轻地触动了那红肿不堪的唇。

“疼吗?”

幽草望着君玉,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如水。

君玉终是忍不住,一把搂住幽草,心痛不已。

她们像秋烟离去的那晚一样靠在一起,淡淡清香中,幽草开始娓娓道来。

原要从几天前的一个清晨说起,春日晴朗,和风拂过,染胭宫旁的花丛间,幽草遵了郑妃的令,正为她采着争奇斗艳的花儿。

因暖阳花香,幽草心中欢喜,便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家乡小曲,却不想恰被来瞧郑妃的皇上听见了。

他见幽草声音动听,模样秀丽,立于花间,直如花仙子一般,便笑着夸了几句,幽草受宠若惊,心下喜悦,却也未想太多。

哪知今日清晨,郑妃又差她去摘花,花摘了回来,郑妃却嫌不好看,打翻花篮,大发雷霆,三言两语间便扯到了几日前皇上夸赏幽草的事。

幽草何等聪明的人,顿时明白有人在嚼舌根,当下几番解释,郑妃却都听不进,反而一声冷笑,叫人掌了这张会唱小曲的嘴。

一下又一下,幽草生生受着,硬是未掉一滴泪。

只是她心中清明如镜,这染胭宫,怕是待不下去了。

幽草将自己关在了里间小屋,她说想一个人静一静,休息几天,养养身子,饭菜放在门口就行了。

君玉临走时回了回头,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幽草淡淡一笑:“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下一个秋烟,绝对不会。”

君玉心头一颤,点点头,微微安心地转身离去,却并不知,幽草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哀伤又决绝。

再次见到幽草,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小屋的门终于开了。

正在梳妆的君玉,从铜镜中看到了身后的幽草,“呀”的一声,木梳坠地。

此时的幽草,左边脸角上多了一条斜长疤痕,已不复初时美丽。

她声音凉凉的:“不小心磕了一下,留了疤。”纤手慢慢地抚上疤痕,却并不是很伤心:“一张脸换一条命,挺值得。”

君玉微微颤抖着身子,许久,捂住脸,泪如雨下。

她无法想象,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幽草是怎样狠下心来,重重划伤自己的脸颊。

“我现在便去见郑妃,什么话都想好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就能出宫了。”

幽草顿了顿,上前捧起君玉的脸,一点点拭去她的眼泪,苦笑道:“只是苦了你了。”

“其实,当日掌嘴时我便想好了今日,只是不忍你一个人留在宫中,犹豫了几日才动的手。”

“你会怪我吗?”

君玉眸光闪动,摇摇头,拥住了幽草,久久不语。

送别幽草的那一天,竟又下起了绵绵春雨。

幽草已换回了寻常衣裳,素净淡雅,有了伤疤的脸在君玉看来,美丽依旧。

两人撑着伞,静静对望,耳边雨声淅淅,一如那日,却物是人非。

幽草拂了拂君玉的发丝,淡淡笑道:“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凡事都要小心。”

“你的性子最是平和温柔,万事不争,这固然是好的,却也莫太善良,毕竟人心难测。”

“不过还好,只有一年了,待到明年春,我在宫外等你。”

“君玉,珍重。”

天地间风雨飘渺,幽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君玉一个人撑着伞,慢慢往来时路回去。

白墙青瓦,烟雨蒙蒙,漫漫宫道依旧,只是前方再也没有一盏在夜里点点放光的琉璃灯了,再也没有一个在雨中等候她的浅绿身影了。

前路茫茫,她终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幽草离开后,君玉开始将全部心思放在调制胭脂水粉上,她本就是宫中妆师,因心灵手巧才被调来服侍郑妃。

她想着日后离宫,找到幽草,再与景言成亲,景言营着他的医馆,她便与幽草开个胭脂铺,日子定是和和美美。

于是,调红脂粉时,君玉常常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这日,君玉提着粉盒,来到澜湖边。

这里的水清幽透明,水岸边还生有一种小花,色彩娇艳,均可用作调粉原料。

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朵花,细细地将将它揉碎,鲜艳的汁液滴入了一盒粉膏上,她轻轻地用手将它们调匀拌均,粉膏的色泽果然立即莹润细腻起来,更有幽香散发。

君玉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迫不及待地照着湖面,抹了一点在脸上,顿觉轻抹即化,丝丝润开,舒服极了。

再看湖中倒影,竟是脸俏生香,如醉桃花。

君玉喜不自禁道:“果然是娇艳动人,清新明丽。”

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娇媚笑声:“好个娇艳动人,清新明丽!”

君玉心下一惊,眸光一转,顿时叫苦不迭——

竟是羽衣飘舞的李美人,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众宫女。

“是哪屋的美人呀,抬起头给我瞧瞧。”

君玉硬着头皮才抬起头,下巴便被人捏住了,李美人挑着一双细长凤眼,细细地端详着她。

眼波流转间,李美人心中暗道,眼前这宫女虽无十分颜色,却是眉清目秀,气质温婉,令人顿生怜惜。

“果然不错,难怪自信满满。”慵懒一笑,李美人收回纤手,风情万种地抚上晶莹艳丽的指甲。

听她这样一夸,君玉顿时面如土色,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奴婢只是在试验新调制的香粉,绝无他意,请娘娘饶恕奴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恕什么罪?你手艺的确是好,我该奖赏你才对。”李美人媚眼一转,望向了草中软泥,笑吟吟道:“就赏你香泥芳菲妆吧。”

说着,她嘴一努,身后几个宫女立即心领神会,点头上前。

两人扣住君玉,让她动弹不得,另两人开始抓起湖边烂泥,重重地抹在君玉脸上。

李美人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只见君玉面无表情,默默受着,双眸静静地望向远方,她不由又暗叹起这宫女的淡定气度。

“娘娘,好了。”终于,两个宫女拍拍手,站起身来,完成了“香泥芳菲妆”。

此刻的君玉,已是满脸烂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娘娘赏泥。”君玉双手伏地,顶着满脸污泥,恭恭敬敬地磕头拜谢。

李美人长长地望了一眼她,目光意味深长。

“走。”

一甩袖,越过君玉,一众人径直离去。

过了半响,四周重复静寂。

君玉心弦渐松,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不过还好这李美人不及郑妃毒辣,只是烂泥加身,并未赐把刀子来划花她的脸,到底逃过一劫,日后可真要加倍小心,不可再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了。

想着这般,君玉起身至湖边,将脸凑近湖面。

乍见自己这尊容,她竟有些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笑完后便开始捧水清洗起来。

再抬起头时,莹莹水光中,她甫一睁开眼,却忽地发现对面一人正痴痴望向这边,身子一动不动,古怪异常。

她一惊,当下叫了一声,只道是哪里来的疯子,抓起粉盒,急忙提裙而去。

那人在身后声声唤着她,她什么也没听清,更不知晓,风中遥遥飘荡着一句——

“水波仙子,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冬天。

仿佛是一只无形的纤纤素手轻抚过大地,浓墨重彩缓缓退却,繁杂隐退,喧哗避世,万物静寂,只留下最纯粹的雪白柔情于世间,天地远山,一片白茫茫。

君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收到了景言的信,除了一贯的嘘寒问暖外,信的最后,是这么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盼妻早归,景言甚是想念。”

君玉红着脸又含着笑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记起许久以前,也是一个下雪天,景言的小屋,燃着暖炭,她进去时,他正在练字,一笔一划,极是认真。

她有心吓他一跳,蹑手蹑脚至他身后,正想大叫一声,却被他忽地转身反手一抱,拥个满怀。

吓人不成反被吓,她在他的调笑下红着脸挣脱,没话找话随口道:“也给我写一个罢。”

他却很认真,定定地望向她,问:“写什么”。

烛光下,他双眸粲然若星,清俊的脸庞更显温雅,她有些痴了,觉得他真好看,不由一笑,道:“写‘苏景言乃绝世美男’”。

他脸上红云一闪而过后,也不多说,便真拿起笔来作势要写,她急忙拦住,直笑他不害臊。他一本正经道:“既是事实,何需害臊?”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是绷不住,笑作一团。

后来,他还是为她写了一句,她想了想,要他写“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点点头,挥笔而就,无限清雅,跃然纸上。

她收了字,仿若绝世珍宝般细细保管。她以为他不知,其实他早明了。

一句诗,含了他们两人。

诗意喻他,诗中有她。

君玉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开始算着离宫的日子。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积雪渐渐消融,早春终至,君玉的心情越来越兴奋了,再过半月便能出宫了,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上春衫。

十五天,十四天,十三天……

每个夜晚,她都在心中默念着,然后笑着睡去,再笑着醒来。

如此反复,终于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晴空万里,君玉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与一众相识宫女一一话别后,便来到了紫云殿准备交令牌。

便在这时,皇上的册封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梦魇一般。

“封宫女许氏为玉贵人,赐玉宁居,赏黄金珠宝若干。”

从宫女一跃成为贵人,多大的殊荣呀,宣旨的公公满脸堆笑,本指着能多讨点赏钱,却不想还未念完圣旨,跪在地上的新贵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三月的天气如孩童的脸,说变就变。

先前还是晴空万里,现已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苏景言长身玉立,眸光泓然,静视宫门。

他并不知,就在这一刻,他与她的命运已然改变。

君玉慢慢醒转过来,却见香炉中檀香缭绕,身下是金玉暖榻,身上已焕然一新,耳边嗡嗡作响,似有许多人在说话。

“娘娘可算醒了,奴婢们已为娘娘换好了衣裳,一会儿还要伺候娘娘焚香沐浴,以待皇上……”

那伶牙俐齿的宫女话还未完,便只觉一阵风迎面扑来,下意识地一抓,却只拂过玉贵人飘飞的衣角。

天色愈暗,冷风愈急,随着两三点雨滴的坠落,一场绵绵春雨终施施然降临,天地渐渐笼罩在蒙蒙细雨中。

三三两两的宫人们,纷纷躲至屋檐下避雨,正自抖衣甩袖时,却觉眼前一晃,一抬头,惊见“奇观”。

只见迷蒙细雨中,一众身影正慌忙追着一人,那人锦衣华服,金步钗摇,瞧装束,竟像是位娘娘?

果然,只听见她身后声声疾唤:“娘娘别跑了,娘娘小心啊……”

那娘娘却似充耳未闻,依旧磕磕绊绊地在雨中乱闯乱撞,嘴中喃喃自语着,神若癫狂。

一些看热闹的宫女太监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何事,议论纷纷间,只道这位娘娘中了邪。

宫中侍卫闻言赶来,前后堵截中,终于围住了这位新贵人。

漫天风雨中,君玉瘫坐在地,只觉雨水迷了眼,天地茫茫间,竟寻不到方向,找不到来时路了。

身边似乎有着许多许多人,说着许多许多话,可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蒙蒙水雾中,她好像只隐隐地瞧见了那袭青衫,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浅浅望向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若远在天边,叫她怎么也够不着。

淅淅雨声中,她终是绝望伏地,肝肠寸断,放声大哭。

“景言——”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天际。

宫门外。

烟雨蒙蒙,天地寂寂,苏景言静静撑伞,负手而立。

收到君玉的信笺时已是下午,他从清晨立于现在,米食未沾,浑然不觉饥饿,可当展信一看时,却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间,才觉得身子空落落的,几乎要站不稳了。

那送信的宫女见他神色骇人,不由心中害怕,忙欲传完话便走。

“我家娘娘说了,叫你快快回去,莫再来这了……”

“什么娘娘?”小宫女话还未完,便被苏景言一把抓住厉声喝问,她又惊又怕下,颤声道:“就是……就是今天新册封的……玉贵人……”

苏景言如遭电击,雨伞坠地,怔然出神下,连那宫女挣脱跑了也不知,仍呆呆立在原地。

泠泠雨声中,正在街道两旁茶馆酒肆中避雨的人们,忽地听到一声凄然厉叫,心中一悸,忙探出身子查看。

却见雨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自凄喊,声声问天,令人不忍耳闻。

两旁屋檐下的人们不解叹息,正纷纷猜测时,那人更不得了了,摇摇晃晃地上前,竟是欲强闯宫门。

人人顿时心下一惊,只道不妙,屏气凝神下,却见那人几番强闯,均被推翻在地。

一众侍卫相拦,风雨交加中,一道白衣身影却款款隐现,只见她身量窈窕,着一面纱,如从天而降般,扶起地上那人,跌跌撞撞地离去。

人们啧啧称奇,更有好事者多加臆测,又立一会儿,屋檐下的人群尽皆散去,依旧品茶饮酒,聊天听曲。

事不关己,已不关心,终究只是当作一个热闹来看的。

斜风细雨中,一张信笺飘落在地,无尽寂寥。

没有人知道,写下这张信笺的人是如何绝望提笔,如何泣不成声,几番晕厥,又是如何强自清醒,咬牙提笔继续写下去的,当最后一笔艰难划出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尽数洒在案几上,触目惊心。

寥寥一句话,却似耗尽了她一生心神。

“妾已变心,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君玉并不知,这三日,发生了许多事……

因为新册贵人之夜,玉贵人吐血晕厥,身子抱恙,故皇上并未临驾玉宁居。而后几天,不知从哪兴起的流言,说新贵人许氏吐血是因为中了邪,那日雨中癫狂亦是因此。

接着染胭宫又有了动静,郑妃说要驱邪,请了个什么无极天师,那道士拿了玉贵人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后,大惊失色道:“她是煞星投胎,不祥之人!”

顿时,后宫波澜汹涌,无数锋芒,来势汹汹,直指玉贵人。

这次,一众妃嫔倒是难得的齐心齐力起来,几番劝说下,皇上虽是没罢妃,却也意兴阑珊,心灰意冷下,承诺永不踏进玉宁居。

于是,还未得宠便已失宠,玉贵人甫一册封,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便沦为弃妃,她的玉宁居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冷宫一座。

整个后宫,有人暗自得意,有人幸灾乐祸,唯有君玉庆幸万分,现今之局面,对她而言,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于是,日子依旧平平淡淡地一天一天过去,对君玉来说,与她做宫女时没什么不同,唯一有变化的大概是心境吧。

她再也不会有当时的那种期待了,再也不会有那种在雨中心动的感觉了。

身旁的宫女常常会说娘娘真看得开,她笑笑,望向窗外,看着蓝天白云,一坐就是一下午。

其实不是她看得开,只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本就非她所欲,得到或失去都无太大感觉,更何况,自吐血那日起,她便已绝望心死,无欲无求了。

欲望少了,天地自然开阔了。

只是有时候望着窗外杨柳,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梦醒了,她便能回家了。

如此日复一日,君玉想着,自己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不知不觉中,春去秋来,秋过冬至。

当第一场雪落下时,君玉才惊觉时光蹁跹,竟又是一年过去。

宫中开始热闹起来,皇上的寿辰快到了,恰赶上新年庆宴,人人忙里忙外,为着皇上的寿宴与庆贺新年而准备。

玉宁居也添了许多欢声笑语,几个宫女缝制冬装时,纷纷议论着,今年宫中庆宴会有哪些精彩,是不是可以见着皇上了,听说皇上还要亲自接见今年的科举三甲呢……

连君玉都被这种喜庆的气氛所感染,会静静地与她们围坐在一起,烤着暖炭,听着她们闲聊着各自家乡的过年习俗与风土人情。

因君玉性子平和,又素来无贵人的架子,玉宁居一众宫女并不怎么惧怕她,而是将她当作姐姐一般敬爱有加。

其中一个唤作茗儿的宫女,伶牙俐齿,机灵可爱,最能活跃气氛,她学家乡的野猪叫,活灵活现的,逗得大家笑到肚子疼。

她年纪虽小,在宫中资历却不小,性子泼辣,口舌又厉害,故平素领取东西时多亏了她,内务府那群见人下菜的奴才,才不至欺人太甚。

玉宁居虽为“冷宫”,居中人人却是其乐融融,当初那些偷着抹泪,感叹命不好被分到这的宫女,现在却是万分庆幸。

跟个好主子,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比什么都强。

这日用完晚膳,君玉又静静地看了会月亮,皎洁的月光洒在雪地上,像铺了一层银色水纱般,明亮幽清。

君玉有些出神,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在饮酒赏雪?身边是否有人相伴?

他,现在也应当成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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