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明状况的众人,只能看向到机场接他们过来的向导兼翻译顾成殊。
顾成殊略一沉吟,用法语说:“厂长对大家的到来表示了热烈欢迎,大家说‘你好’就可以。”
于是众人满脸笑容,纷纷用不标准的语调和厂长道“泥号”。
眼看差不多饭点,厂长按照中国习俗,先带着客人去食堂用餐。
努曼先生和皮阿诺留了下来,问顾成殊:“深深呢?”
“她不知道您亲自来了,还盯着那边的衣服呢。”
“我去看看。”努曼先生说着,大步向着厂房走去。
日光灯明亮的光线下,巨大的厂房内一片繁忙景象。50米宽200米长的巨大空间被分隔成各个功能区域,所有人都伴着机器的杂音投入地工作着。根据前方传来的数据,他们正为地球另一边那些看不见的客户定制着最为一丝不苟、妥帖合体的服装。
19个数据延伸汇聚出成千上万的要点,上万个要点被平均分摊到裁剪的每一刀、缝纫的每一条线、甚至钉纽扣的方寸收放之上。正是饭点儿,从食堂吃了饭回来的一批工人正说说笑笑地回来,而原来坐在位置上的人陆续做完手中的工作,将机器和样衣交给已经吃完饭的人,勾画了自己的工件数量之后,由别人接续自己的工作。高高的屋顶之下,人员交接替代有条不紊,如海滩上的潮水一起一伏一样平静,很快又恢复了忙碌的工作。
顾成殊在厂子里待了一天,已经很熟悉这里的情况,对努曼先生和皮阿诺介绍说:“这一片是本市轻工基地,大大小小的服装加工厂有60多家,大家都是有几十年交情的熟人,所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一家遇上紧急的活,就会向其他有空闲人手的厂子借工人,和其他厂子一样如常计件,而厂子里机器不够,就实行三班倒,第一班是凌晨4点到12点,就是刚刚过去吃饭的这一批;第二班是12点到20点,因为是正常工作时间,所以三班中只有他们没有夜班补贴;第三班负责20点到4点,他们是最辛苦的,所以补贴最多,甚至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在这个时段上班。”
努曼先生感慨地看着面前这些忙碌的人们,皮阿诺咋舌皱眉,说:“这……符合工人权益法吗?”
顾成殊平静地说道:“我们和欧美人不同,比起懒散的生活,我们更愿意以忙碌工作来改变自己的现状与未来。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与骄傲。不然,我们根本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得这样好。”
努曼先生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默然拿起他们加工的半成品仔细地审视着,查看着他们的手艺。
“正因为如此,只有我们这样的国家,才会创造出这样的世界来。”顾成殊微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一个个工人的身上,停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努曼先生,您知道吗,深深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的。她的妈妈,一个离婚后无依无靠的女人,凭着在这样的服装工厂中做缝纫女工,一个人把女儿养大成人,让深深上了大学。她们买了房子,有了在这个世界落脚的地方,而且,还创造了深深现在这样的辉煌成就。”
努曼先生缓缓点头,放下手中的半成品,抬头望着灿烂的灯光下嘈杂忙碌的一切,感叹道:“是的,这是自以为领导了世界服装业、时尚业的欧洲人,还尚未知晓的世界——在我们以为落后荒芜的中国,隐藏着不为人知却令人敬畏、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皮阿诺则还未从外面土气破败的环境和里面明亮繁忙的场面的落差中回过神来,他只喃喃地问:“这里真的能做出定制来吗?真的能……这么迅速地弄出来?合格吗?”
“我们去看看完成品吧。”顾成殊转身带着他们往后面走。穿过一台台正在飞针走线的缝纫机,走过一个个蒸汽喷涌的熨衣台,经过一个个埋头工作的工人身边,后面是门窗紧闭的样衣间。
顾成殊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声音,然后把门打开。
他们站在门口,看见寂静的样衣室内,叶深深正坐在样衣架前,一寸一寸地审视着样衣的走线。
空气中散乱地飞舞着淡淡的棉毛纤维,让从窗外照进的阳光变得更加浓稠。叶深深胡乱绾起的头发已经散乱,眼下浓重的青色眼圈被阳光抹淡了不少,但她疲惫而专注的神情,却使人一看便知道她已经奋战了多久。
她的手顺着衣门襟滑下去,用手指去测量那条笔直的缝线,她的头俯得离衣服很近,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滑出细弱的光线,准确地显示出她目光所及的方向。
她屏住呼吸,将缝线从头至尾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瑕疵之后,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抓起笔在旁边的记录本上画了个勾,然后才抬起头,转而看向门口进来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呆了呆后,顿时跳起来扑向他们,不顾自己踉跄的脚步,露出兴奋的笑容:“老师,您也过来了!”
等奔到努曼先生面前时,她不由自主地双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顾成殊赶紧抱住她,她靠在顾成殊身上,揉着脚苦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坐太久了,脚一下子抽筋了。”
努曼先生看着她憔悴面容上的笑容,一时感慨万千,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看看样衣。”
顾成殊扶着叶深深在旁边坐下,叶深深靠在窗边,充满期待地看着努曼先生。
努曼先生检验了样衣一遍,皮阿诺也第一时间将所有样衣都翻了一遍,尤其是腋下、领口、袖口、口袋等各个容易出现十字交叉形成花纹的地方,等发现居然真的实现了完美规避,没有一处出现十字花时,才松了一口气。
努曼先生将叶深深放在旁边的记录本拿起来,一页页翻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几百件衣服的所有审查标记,除了具体瑕疵,她还将每一件衣服都对照着详细的量衣记录做了对比与返工修改方案。顾成殊过去看了看,随便挑了其中几点念给努曼先生听,包括“袖窿多放半寸”“领口需收紧二分”“肩袖花纹未对齐”等各类烦琐的细节,甚至连“袖口纽扣缝线方向不一致”这样的细节都被标注出来,简直比Bastian自己的定制还要苛刻。
努曼先生默然放下记录本,望向坐在窗口的叶深深,叶深深有点紧张地站起身,走过来询问:“是否还有疏漏的地方,老师要补上?”
努曼先生摇了摇头,那双湛蓝的眼睛中,几不可见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芒:“深深,你做得很好,衣服也很好,让你带着它们来中国赶工,我们是做对了……”
叶深深这才放心,将手按在胸口轻轻嘘了一口气,笑道:“老师满意就好,您现在来了,我也有主心骨了,一切局势有老师把握,我就不害怕了。”
“害怕吗?”努曼先生也笑了,说,“别担心,老师创建的品牌,不会因为这么一次风浪就倒下来的。”
“嗯,其实也不怕,就是有点紧张……”叶深深几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明明想笑一笑的,可过度劳累后一下子脱离了困境,总觉得脑子混混沌沌的,连笑起来都有点难看,说话也飘飘忽忽的。
努曼老师和皮阿诺都看出了她已经到了极限,顾成殊扶着她,轻声说:“深深,你吃点东西后就休息吧,努曼先生已经带人来接替你了。”
“嗯,好……”
叶深深睡醒时,窗外是点点繁星。
她的头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但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东西,让她再也睡不着了,只能扶着头侧过身子,看向窗外。
这是夸特服装厂临时给她腾的一个员工宿舍,被子是华琳刚从家里抱来的。她透过窗口看向厂房,那边灯火通明,依旧在赶工之中。
她下了床想去看看现在的进展,有人“啊”了一声,问:“深深,你才睡了四个小时,不多睡一会儿啊?”
叶深深转头一看,宋宋正坐在床尾玩手机呢。
她诧异地扶着额头:“宋宋,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不是向我打听这边的情况嘛,后来手机就关机了,我打不通就联系了沈暨,知道你们已经搞定这边,在赶工了,所以就买车票赶过来啦。”宋宋说着,把旁边的包包拿出来丢在她面前,“喏,沈暨说你啥都没带,连牙刷还是他去外面小卖部买的,唉,真是小可怜,所以我临走前跑去你家,给你收拾了些东西过来。”
叶深深简直感激不尽,赶紧去洗了个澡,洗漱完毕后,翻出宿舍中的一个吹风机,想吹干头发。谁知手腕、手肘都酸痛一片,简直连吹风机都拿不动了,宋宋无奈地接过吹风机,帮她吹着头发。
叶深深揉着自己的手说:“可能是这两天一直悬着检查样衣,肌肉拉伤了。”
“你这个白痴,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啊!”宋宋简直无语了,一边帮她吹头发一边数落她,“这是Bastian的事情,你现在是Element.c的总裁了,它们出问题关你什么事啊?你这么拼命干吗?”
叶深深拍拍她盘在自己身边的大腿,说:“哎,我有今天都是努曼老师成全我,不然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品牌是老师一生的心血,我当然有义务帮他。”
“所以说你笨啊!帮就帮嘛,你划个水摸条鱼行不行?这奋不顾身的模样……”宋宋翻着白眼,感觉她的头发差不多干了,便拿起梳子帮她梳直,又左右端详了一下,说,“发型不错,哪儿做的,这么久了型还这么好。”
“是吗?我想剪短了。”叶深深抓了抓,有点烦恼,“太长了,打理起来浪费时间,有这个时间我都可以画半张图了……”
“不许!”宋宋一巴掌打开她的手,蛮横地说,“要时刻记得你男朋友可是个渣男啊,前女友一个两个三个的顾成殊!以前分手了倒还好,结果几天不见你居然又和他复合了,我一到这边就看见他正扶着你睡下,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所以你赶紧地捯饬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渣男分分钟变心!”
才不会呢,顾成殊见过她所有狼狈不堪的丑模样,从初见时青肿的脸到大闹机场时的泼妇样,他什么没见识过啊?叶深深无语地笑着,抓过旁边的皮筋把头发扎起来:“我休息好了,去厂里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宋宋嘟嘟囔囔地跟在她的身后往外走,又想了想,终于把手机递到她面前,用郁闷的口气说:“喏,送给你的礼物。”
叶深深看了一下她的手机屏幕,顿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的网店——宋叶的年华,如今已经改了名字,叫作“深叶”。
一直都舍不得这个日进斗金的网店,嚷嚷着绝对不让顾成殊和叶深深染指自己网店的宋宋,此时忽然将这个店改为深叶,成为深叶品牌的一部分。
叶深深错愕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缓缓上移到宋宋的脸上,有点不敢置信:“这个店……”
不是当初怎么都不愿意把网店整合进品牌,说不愿意为了顾成殊那个渣男把心血押上去吗?
宋宋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心疼死了,这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网店啊,每天营业额都让我幸福得小心肝儿发颤。所以,你说要将它并入深叶,作为你的品牌基础之一,我真的是心都在滴血!可是……”
宋宋咬了咬下唇,噘着嘴愤愤地说:“可是我刚刚坐在旁边,看着你因为劳累而睡得那么死的脸时,我又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比钱更重要。比如说,你,叶深深,我最好最好的闺蜜,胸怀着一个伟大的梦想,要创建一个了不起的世界大品牌‘深叶’。那……那好吧,虽然我没有梦想,可我闺蜜有这么伟大的梦,那也就等于是我的成就。如果我能贡献自己的一份微薄的力量,那就更了不起了!”
叶深深胸口一热,不由得抬起双臂,将宋宋紧紧地搂住。
宋宋抬手一揽,和叶深深紧紧地抱在一起,满怀豪情壮志地说:“虽然深叶这个品牌还不知道能不能起来,可失败就失败嘛,大不了从头再来!再说了,反正一开始这就是你的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现在说不定还在摆地摊呢!怎么算我也还是赚啊!”
叶深深吸了吸鼻子,忍住想要流下来的眼泪,低声叫她:“宋宋,多谢你……”
“别谢我,给点实惠的。”宋宋压低声音,搭着她一起往厂房里走去,“我跟你说啊,你可千万要替我在‘深叶’里多搞点股份,千万不能让顾成殊亏待我!你自己当然更要狠狠捞钱了,知道不?谁叫顾成殊劣迹斑斑呢?”
叶深深无奈地笑着,说:“是是是,我知道了,宋女王。”
最终,他们用了五天时间,把所有的定制都赶了出来。
对所有衣服进行了清点检验,在确保万无一失后,皮阿诺护送着衣服,直飞意大利。
众人个个疲惫不堪,这一刻也顾不上什么世界顶级服装设计品牌核心成员的面子了,一群人饭都顾不上吃,跌跌撞撞地扶墙走到宿舍,倒头就睡。
叶深深这一次睡了足有十七八个小时,才总算把前几天的睡眠给补足了。
宿舍里没有独立卫生间,叶深深摇摇晃晃地起身,拿着宋宋给她带的毛巾和漱口杯去洗漱。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靠在走廊栏杆上的一个人,花白的头发和深蓝的眼睛,配上清瘦的身材,正是努曼先生。
叶深深按着有点水肿的脸颊,向他打招呼:“老师,早。”
再一想,不由得吐舌头笑了笑,这哪是早上,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面呢,明明是大下午的。
努曼先生朝她点头一笑,并没有追究她,只轻声说:“刚刚接到皮阿诺的电话,他已经到西西里岛了,也交付了那批衣服。虽然很多人都不敢相信我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制好这么多定制服装,但他们确实都收到了符合尺寸的衣服,顶多有几件需要随行的几个工人在衣服上身后,略微修整一两处而已。”
叶深深如释重负,多日来压在心上的重负终于放下,她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兴奋地说:“太好了!这回的危机我们是安然度过了吧?”
“嗯,目前来看没有太大的问题了。”努曼先生说着,靠在栏杆上,望着下方杂乱的厂房,目光悠远。
叶深深觉得自己刚刚起床披头散发挺不好意思的,但努曼先生的样子,好像就是在等她醒来和她说话似的,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先去洗漱一下。正在迟疑间,她忽然又听到努曼先生说:“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创造了奇迹的中国工厂。”
叶深深“啊”了一声,把东西放在窗台上,走过来和努曼先生一起靠在栏杆上,向下看了看。
灰扑扑的厂房棚顶,歪七扭八地顺着水泥路一直延伸到远郊,旁边的空地上,被热爱种地的人们开了荒,种上了一畦畦的菜苗,偶尔几辆货车经过,灰尘滚滚,浓烟全都喷在绿化带和菜苗上,把一切都弄得灰不溜秋。
叶深深觉得让努曼先生这样一个国际友人看见这么落后的一面有点不好意思,但想想又觉得这就是中国人民的本来模样嘛,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笑道:“是的,虽然有点土土的,但我们的土下面埋藏着深厚的力量。”
努曼先生笑着看她一眼,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说:“我也会记得,在我最绝望的时刻,那些平时拉拢我站在同一阵营的人,是如何漠视甚至幸灾乐祸看好戏的。”
叶深深在心里想,努曼先生说的,是安诺特吗?不……感觉应该是加比尼卡那一群人吧?努曼先生肯定是第一时间去向自己的好友加比尼卡求援的,毕竟他也做定制,那边的工人绝对也有几个的。但最终努曼先生却只能选择以辞职担下所有责任,因为现在是时装周后不久,正是各家服装接定制单的高峰期,那些人都选择了把定制的工人留给自己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了Bastian这个品牌而出借——借口当然是一瓢水救不了满屋火,干脆连一滴也不给了。
“而我更会永远记住的,是你,我的弟子叶深深。”努曼先生回头望着她,声音低缓,“不仅仅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还因为,你让我看到了这个世上的另一股力量。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认为老牌时尚界抗拒你是个太不明智的选择。中国必定是未来世界时尚业最大的推动力之一,欧洲世界是完全不可能将它摒弃在外的,如果一力抗拒,只可能被历史的洪流吞没。”
叶深深没想到努曼先生会忽然对她说这样的话,错愕又惊喜地望着他:“努曼老师……”
“所以深深,我很庆幸当初把你带到法国的决定,我还觉得,目前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应该就是扶助你,帮你的feuillage以最令人惊喜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面前。”努曼先生俯头望着面前的叶深深,又微笑道,“我还想给你的品牌取一个法国名字,feuillage,希望它不仅仅是中国的骄傲,也能给巴黎带来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