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开始的那天早上,毫无预兆。
证交所内的交易员们上一秒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日常交易,下一秒却发现,有几支股票红绿线的波动,陡峰突起,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其中降幅最大的是Pulitzer,法国南部最大的服装原料制造商兼面料加工厂,24分钟内跌去10%,暂停交易15分钟。
Pulitzer方还没有反应过来,交易员们也没引起重视,上报到监管之后便讨论打听,是不是棉花或者其他纤维原料期货那边出了什么波动。
15分钟保护时间已到,Pulitzer恢复交易,再度跌去8.75%,今日停止交易。
沈暨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吹着冷气刷着手机,看上面跳崖一样的走线,露出轻微的牙痛表情,自言自语:“浑蛋,居然真的动手了,我都还没来得及找借口逃出安诺特集团呢……”
沈暨看看周围,平常的夏日上午,少有人来的这一层,鸦雀无声、制冷过度,蒙着一片隐约的寒气,令玻璃内室的艾戈看起来更加冰冷,难以接近。
沈暨心虚地整理了东西,酝酿了许久,然后一咬牙走到门口,抬手准备敲门。
手刚刚抬起,他看见透明的玻璃门内,艾戈正巧走到门口,手按在把手上准备开门。
沈暨立即像被鹰隼盯上的小鸟一样,迅速缩到了门边,抄起一本杂志架上的书,一边翻着一边转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Flynn。”艾戈开了门,大步走出来,示意他跟自己出去,“去一趟HDI,五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沈暨泪流满面:“我……我家里有点事,正想向你请假。”
“你今年所有的假期已经全部预支完毕了。”艾戈压根儿不理会,径直走到电梯口。
正在电梯口的Emma赶紧帮他按下电梯键。
沈暨看见徐徐关上的电梯门缝中,艾戈盯着他的目光,顿时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抬手按住额头,怀着未能及时逃离暴风眼的懊丧,无奈收拾东西。
HDI距离安诺特总部并不远,沈暨跟着艾戈到了那里之后,参加了一个聚集了几乎所有高层的会议。
十个大股东到了八个,还有两个开视频,这阵势,让沈暨顿时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一股不明势力在股市狙击HDI,从Pulitzer开始,今日开盘后,我方控股的多家集团公司股票跌停,其中包括……”
映在大屏幕上的是几只受损最严重的股票。
沈暨坐在艾戈的身边,望着其中血红色的“Element.c”,不知自己该用什么神情来面对。
“对方此次恐怕是有备而来,据我们查知,前几日陆续有大笔资金在证券市场抛售我方的股票,大多是空头,仿佛早已预知我们会遭受这场风暴一样,下属的多家公司被做空……”
沈暨无聊地转头四下看着,身旁艾戈带着事不关己又要避免河边湿鞋的疏离,双眼微垂,不知道是在认真倾听还是在凝神思索。
“所以目前我们最紧迫的任务,是立即找出幕后针对我们的那股势力,看是否有办法避免,甚至回击。”主持会议的集团主席苦恼得已经顾不上自己的风度了,无意识地揪着斑白的头发,“可幕后操控的人实在太厉害,各种代理、分身、隐匿用得出神入化,我们目前还尚未追踪到对方的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一旦有了收获,我们将会立即提起诉讼,不把对方打入牢狱誓不罢休!”
先揪住影迹再说吧,大叔,沈暨在心里这样想,但看着屋内一群人同仇敌忾的模样,他打了个冷战,赶紧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深深,你明白这种感受吗?”沈暨一进门就重重地趴倒在叶深深的沙发上,痛苦地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就好像,打入敌人内部的间谍,窃听对方计划时的那种忐忑与兴奋、心虚与惶恐。HDI那群人还在重点讨论如何保住Element.c呢,要是他们知道下面开会的人中有一个列席者——就是我,早已知晓了这次风暴却并未示警,还企图在这场风暴中趁机谋夺Element.c,肯定会把我五马分尸吧!”
叶深深也有点心虚地安慰着他:“应该不会吧,我们……也算是在帮助安诺特托市嘛,对不对?”
“总感觉这是成殊的鬼话啊……”沈暨无力地将头埋入抱枕中,“HDI的人还以为预先大肆做空股票的人就是这次的主谋呢,还在那里愤怒谴责追查。我们要是被逮到肯定完蛋了,这可是在发人家的灾难财啊!”
“但……我们也有风险啊,我们一开始并不确切知道对方下手的对象,靠的只是成殊的判断。如果这一次他预判出错的话,我们在股市投下去的钱就会血本无归的。”叶深深抱着另一个抱枕,缩在沈暨旁边,心有余悸地辩解,“而且,我们也没有确切证据,根本无法去警告HDI和安诺特嘛,对不对?”
沈暨点点头,依然烦恼:“可是,看着HDI如今的模样,我们明知罪魁祸首却不去提醒,心里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叶深深把下巴抵在抱枕上,迟疑地说:“可问题是,现在成殊就在证券交易所直接操控这次的风浪呢,万一事情泄露,幕后黑手肯定会知道是成殊泄密,到时候报复到成殊头上可怎么办?”
两人呆滞地互望一眼,都感觉心里涌起恐慌来。
叶深深默默掏出手机:“我给成殊发个消息,确认一下是否安……那个,晚上要吃什么,我们给他做好等他回家。”
她按着手机屏幕,想了想又问沈暨:“你说……等我们真的收购成功之后,HDI和安诺特会不会察觉到我们的行动,将来报复我们啊?”
沈暨面露迟疑:“这个……应该没事吧,成殊弄的那些做空的账户应该都很安全,反正就是等最后见底的时候把钱一收,然后用别人无法查实的手法将钱转到深叶的户头去,吸纳Element.c的股票就行了。就算别人质疑我们钱的来源,但成殊明面上有云杉抵押呀,这不是很顺理成章吗?”
叶深深点点头,依旧有点忐忑。
手机轻响,顾成殊回复了。
“成殊怎么说?”沈暨艰难地爬起来,“什么时候回来?”
叶深深看了看手机,神情有点沮丧:“他说不回来了,资料和需要控制的变故比较多,这几天他没有任何余力管别的。”
“哦,对,数以百万计的数据需要他立即分析呢,祈祷他千万要做得滴水不漏啊,不然被HDI的人发现就惨了。”沈暨说着,嚷着“那我们自己做饭吃吧”跑去打开冰箱看了看,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能取出两个番茄洗了洗,递给叶深深一个。
叶深深吃着番茄,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出神地想着什么。
沈暨便问:“怎么啦,深深?”
“成殊和我说过的……”一桩生意的成败有两个要点,一是钱,二是技术。所以他去赌一场关系成败的局,负责筹措资金,而她,需要成为超越所有人的伟大设计师,让他们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技术。
然而……她真的能拥有吗?
她的手中紧紧捏着那个番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薇拉设计的那幅裹挟强大力量的作品。
被击溃的信心,在一瞬间又让她的心脏收紧,开始瑟缩茫然。
胸口忽然一凉,叶深深低头一看,自己捏得太紧,鲜红的番茄汁滴到了衣襟上。
沈暨诧异地看着她,问:“成殊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想起还有些事情没做。”叶深深说着,将番茄塞入口中,站起身走到室内,连自己手上和衣服上的番茄汁都不管了。
沈暨疑惑地走到门口看着,只见叶深深扑在自己那汪洋大海般的设计图中,以几近疯狂的速度搜寻着里面的设计。
无数的设计图被她迅速过目,有些被她搁置到一边,有些被她直接丢进垃圾桶,更有些被她撕扯下一部分,凌乱不堪地叠在一起保留……
沈暨愕然看着,目光从叶深深的身上移到她的面容上。
她的动作这么疯狂,可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那目光审视的不是自己过往凝聚的灵感,而是极度渴望穿透一切,看见自己那条道路。
然而,那似乎近在咫尺的东西,她却怎么都抓不住,所有杂乱的灵感、烦扰的闪光全都摊开在她的面前,却是散乱的,庞杂的,不成系统的零散东西。她根本无法抓住其中的气韵,就像她无法抓住一线微风、一阵琴声、一缕烟雾一样,虚无缥缈,无从追寻。
她的眼前不断出现薇拉的设计,那一看便属于她的气质,与本人一样极简而充满力度的风格,能在第一秒就凌厉地贯穿观者的思维,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而她呢?
叶深深望着自己面前散乱的设计图,茫然无措地陷入绝望的境地。
沈暨大步走进来,将她拉起问:“深深,你怎么了?”
叶深深惶惑地抬头看他,手指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面容苍白。她的眼神软弱虚妄,避开他直视自己的目光,低声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些设计上的事情,你……先走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沈暨担忧地看着她:“真的没事吗?”
叶深深趔趄着站起身,将他推到门外,说:“我只是想整理一下自己的灵感,没事。”
沈暨看着她关上的门,有点担忧地靠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响动。
里面却再无任何声息,连翻动纸张的轻微响动都没有了。
沈暨又听了一会儿,还是无声无息,只能说了一声:“深深,早点睡吧。”
叶深深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周围是凌乱散落的设计图。
她的手中茫然地抓住一张被自己撕破的图纸,放到眼前看。
流畅的线条,完美的配色,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足的精准细节,这是一份把握得十分到位的设计。
可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是任何一个不错的设计师都能拥有的东西,谁能从上面看到叶深深的特质?
而薇拉的设计,却是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轻易就击溃了她对于设计的观念。
即使早已下定决心,还对着沉睡中的顾成殊偷偷发誓自己要超越所有人,成为站在巅峰的伟大设计师,可望着自己的设计图,叶深深目光涣散,还是感觉到了袭上心头的绝望。
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像设计珍珠的时候,那种被困在玻璃瓶颈中无法突破的焦灼与绝望。那时候是顾成殊带着她找到了灵感,可设计这条路,真的能只靠着捕捉偶然的灵感而一路走下去吗?
努曼先生近年来已进入半退隐状态,如今叶深深加入巴斯蒂安工作室之后,他更将大部分专业性事务交给了她,日常事务也有皮阿诺,就更少露面了。
叶深深对照着地址,驾车来到巴黎远郊乡间,去探访努曼先生。因为日常忙碌,所以她学车也是磕磕绊绊的,正式开车更费劲。幸好路况还不错,让她顺利到达。
正坐在花园池塘边钓鱼的努曼先生一看见她,赶紧先抬手制止她过来。叶深深站在桥上静候着,努曼先生一挥鱼竿,钓上一条小指头大小的小鱼,才兴奋地招手让叶深深过去。
叶深深一边走,一边眼睁睁看着努曼先生又把小鱼放回了池塘。
“池塘里的鱼死得差不多了,皮阿诺天天向我抗议,说我在虐待小鱼,已经禁止我钓鱼了。”努曼先生心虚地收起鱼竿,看了看四周,然后带她到花园边的屋子里坐下,给她磨咖啡。
“跑这么远的路过来,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叶深深一边帮努曼先生料理着咖啡机,一边应答:“最近我有几组设计,我自己和沈暨都很喜欢,却不太符合Bastian的风格。”
“哦,是吗?”努曼先生点点头问,“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理?”
“我和沈暨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创建一个自己的品牌,先试试看能否推出自己的一些设计,在复合店里销售看看。”
“可以,很多设计师会在担任大牌设计的同时,将另外一些与大牌风格不合的精彩设计归于自己名下,创建属于自己的品牌。你能这么快就有这样的觉悟,比我当年可强多了。”努曼先生嘉许道。
叶深深松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还担心老师会不赞成。”
“为什么不赞成?担心你会分心在自己的品牌上,而不专注于我的品牌吗?”努曼先生按下按钮,咖啡机轻轻振动,开始启动。
叶深深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担心老师觉得我太心急了。”
努曼先生靠在桌上,目光望着窗外的池塘,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神情也显得悠远起来:“当年我也曾被几个大牌招揽担任总监,当然现在也依然在担任着——老安诺特知道我要创立自己的品牌时,他并不反对,但给我在大品牌上的待遇一再加码,而我也当然没受住那些迷人的诱惑,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投入到了那些声名显赫的老品牌之上。我自己的牌子,最终只能走到如今的地步,虽然还算不错,但,如果人们喜欢我的风格,自然会选择倾注了我更大心血的大牌,而我现在虽已认识到这一点,可一步步走到现在,却已经无力再改变这个局面了。”
他缓缓说着,沉吟片刻,又抬头看叶深深:“所以,你能这么早就有觉悟,我很欣慰。你担心我会怪你太心急吗?不,现在是个非常不错的时机。你的才华属于你自己,属于时尚圈,属于这个世界,而不应该被Bastian这个品牌禁锢住你最好的年华。”
叶深深只觉得眼睛一热,泪水差点涌出来:“多谢您,老师……”
“来,为你的决定。”努曼先生将咖啡递给她,又给她加了几块方糖,举杯致意。
浓醇香滑又带着苦涩的味道,久久弥漫在舌尖。
叶深深捧着杯子,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让她眼眶微红,心绪难以平静。
努曼先生看着她的样子,笑问:“那么,你自己的品牌,准备走什么风格?是否可以让你自由随性而行了?”
“我正在梳理自己的风格,只是目前还没有特别大的把握……”叶深深说着,从自己的包中取出那组新的设计图,递到努曼先生手中,“上次曾给您看过的水中花系列,我后来全部推翻重新设计了,请老师看看。”
努曼先生接过来,一张张认真地查看着,速度十分缓慢,每一个细节都要琢磨许久。
最终他将设计图放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真是很棒的作品,深深,充满了美丽和闪光的设计,每一根线条都凝聚着温柔的情愫。虽然我这些年来,见过很多的设计图,但你这个系列的设计,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它们正式诞生的那一刻。”
“是的,我自己也很满意这个系列的设计。”叶深深说着,脸上却丝毫未见欣喜,“可是老师,我觉得,这只是我的又一次闪光而已,您曾经批评过我,认为我的风格未曾形成系统,只有零星闪光的亮点,我成为您的弟子之后,也努力想要形成支撑自己整体设计的骨架,可现在看来……我没有达到您的预期。”
努曼先生微眯起眼睛看着她,打量着她脸上的惶惑与茫然,仿佛看到了一只困在玻璃瓶中四下乱撞,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小虫。
他叹息着拍拍她的肩,目光又落在手中的设计图上:“看得出来,你已经着力于在自己的设计中贯穿一脉相承的风格,但努力尚无成效。”
叶深深默然点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他指引自己以后的道路。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我当时对你所说的,可能是不正确的。”接着,努曼先生指着窗外的池塘,说,“你看,一片两片的睡莲叶,聚集成了一池睡莲,变成了莫奈笔下的景致。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花,在水面上看起来是毫不相干、各自独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虽然都各不相同,但它们其实都扎根于同一片水域之中,从同样的根基上生长繁衍而出。而你,就是隐藏在水下创造这些花与叶子的伟大造物主。”
叶深深若有所思,喃喃重复着努曼先生的话:“隐藏在水下的……造物主?”
努曼先生点头:“对,不曾露面,却始终自如地掌控着你手中诞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气韵与风格,只要你没有变,那么,你所创造的所有东西,都将属于你一个人,带着你的痕迹烙印,永不磨灭,无人可侵犯。”
叶深深若有所思,目光中似有灵光闪过,可想了半天,却终究无法抓住。
“深深,你已经是顶尖的设计师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内藏的一切。只要你能将它挖掘出来,并掌控自如,你将来所能到达的境界,将令我都为你仰望赞叹。”
七月的法国乡村郊道,叶深深开车从小山坡边经过。
天空蓝得高不可攀,大团的云朵蒸腾在灼热空气之中;远远近近的丘陵上,偶尔伶仃地站立着几棵孤树;杂草荒芜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艳丽花朵反射着日光;路边的树上,细碎的叶子遮不住臃肿的枝条,一棵棵自由的树无姿无态散漫生长着。
叶深深默然停下了车,打开车门站在路边,慢慢走到了道旁的杂草之中。
这是莫奈、塞尚与雷诺阿的世界。夏日悠长的风正从高低起伏的平原尽头缓缓卷来,浓厚杂乱的花草在风中波浪一般高低起伏,花叶的摩擦声在耳边仿佛永不止息。
叶深深的裙角被风高高扬起,杂乱的草叶刺痛了她赤裸的小腿。然而她仿佛并未察觉,依然一步步向草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