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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香根鸢尾

“然而,叶深深,你已经来到了这里,你就一定得走下去。”

她在心里对自己一遍一遍地说。

无论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结局,她自己要握在手中。

她的梦想,她的路,她的光辉世纪。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败她。

叶深深没想到的是,再次见到艾戈,居然会这么快。

时装周结束后,工作室休假两天,第三天,叶深深早早来到工作室,等待巴斯蒂安先生正式分派自己工作。

不过叶深深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职务,是有准备的。巴斯蒂安先生一开始找她过来,就是因为需要一个专门负责面料的助手,她估计自己应该是主要管理这部分的事务。

果不其然,巴斯蒂安先生一过来便和她谈了关于工作室面料的事情,安诺特集团有专属的工厂,负责制造和印染面料。工作室有需要的话,可以直接前往联系,同时还有科研部门,有几十项服饰新材料的研制都在进行中。

“但我并不想将你的才华困在这个上面,你设计的精微独到之处,是别人无法比拟的。若让你的时间浪费在面料上,我也非常惋惜。”巴斯蒂安先生如往常一般的温和面容上,带着些许烦恼,“你刚来工作室,可能还要适应一段时间,要让你兼顾二者,也是不现实的,所以对于你的安排,我有点犹豫。但请你放心,不是因为我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太欣赏你的能力,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非常感激先生。”叶深深凝视着他,轻声说道,“无论先生做什么安排,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做好一切。”

“好的,那就由我来安排吧。”巴斯蒂安先生示意皮阿诺去安排晨会,皮阿诺出去之后却又立即返回,说:“努曼先生,恐怕我们的晨会得取消了。”

巴斯蒂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安诺特先生来了。”

巴斯蒂安先生问:“老安诺特?”

皮阿诺先生压低声音说:“不,是比较难对付的那个。”

还等在办公室内的叶深深,站起来向他们点头致意,准备先出去。

比较难对付的那个安诺特先生已经到了门口。

走出门时刚好与他打了个照面的叶深深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愕。

棕色头发,灰绿眼睛,沈暨的债主,从不正眼看自己的那个人。

叶深深真的彻底体会到了巴斯蒂安先生和皮阿诺的感受——这应该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人。

而他瞥了叶深深一眼,脚步都没有稍微缓一下,仿佛叶深深是空气一般,目光平静无波地从她的脸上掠了过去。

叶深深战战兢兢地站住,回头一看,他正将自己刚脱下来的外套交到身边人的手中,走进了巴斯蒂安先生的办公室。

叶深深呆了片刻,推想着他和顾成殊以及沈暨的关系,回过头看到了室友伊莲娜正探头往那边看。

她赶紧几步走到伊莲娜的身边,蹲下来低声问:“伊莲娜,刚刚那个人,是安诺特集团的什么人?”

“天啊,你在这里上班,怎么可以不知道他是谁!”伊莲娜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虽然他不经常来这里,但绝对是足以影响我们所有人的上帝啊!”

叶深深没空体会她的抒情,只追问:“他是安诺特集团的什么人?”

“老板喽,因为去年底他父亲宣布退休了。”

要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死死地按住了伊莲娜椅子的扶手,叶深深觉得自己可能要坐倒在地上。

沈暨怎么会得罪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她不由得为沈暨担忧起来,不知道他欠了艾戈什么,看他阴沉地去追债的样子,看起来绝对很严重。沈暨是否有能力偿还,又是否能安然无恙呢?

她还在惶惑地思忖着,伊莲娜已经将她拉起来:“快去啊!”

“啊?”她茫然抬头看着对方。

“皮阿诺先生叫你呢!”伊莲娜指指办公室门口招手示意的皮阿诺先生。

叶深深忐忑不安,但见皮阿诺先生一直在看着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皮阿诺先生将她推进去之后,自己却不肯进去面对,站在了门外。

叶深深向着巴斯蒂安先生点头示意,又乖乖向艾戈问好:“您好,安诺特先生。”

巴斯蒂安先生向艾戈介绍道:“叶深深,来自中国。集团委托我前往方圣杰工作室审查时,我遇见了她,觉得非常有才华,便邀请她进入工作室,如今刚来了两周。”

艾戈看都不看叶深深一眼,甚至连当着巴斯蒂安先生的面,敷衍一下的兴致都没有,只坐在沙发上,用两根手指撑着头,说道:“去年你曾与我们谈过一次,提到自己萌发了引退的想法,并承诺会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内,为我们培养一支足以接替自己的队伍,好顺利为品牌造血,使它们在你离开后,更好地发展延续下去。”

巴斯蒂安先生点头,向他示意叶深深:“我相信,叶深深对于此事会有帮助。”

“请恕我直言,对于此事,我的信心不足。”艾戈平淡地说,“我不认为像她这样的人能有留在这边的资格。”

巴斯蒂安先生诧异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这个人的标志就是难对付,但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这是艾戈第一次简单粗暴地出面干涉工作室的事务。

“我看过她在中国设计的服装,因为她开了一个网店。在中国的网上,无数人在卖一些格调低下的衣服,得到了一众市民阶层拥趸,她的店也不例外,顾客几乎没有任何品味可言。”艾戈旁若无人地对叶深深的设计进行彻底的打击。

叶深深简直不可置信,什么叫格调低下?她一没暴露二没恶俗三不走涂鸦路线,再说服装设计上,暴露和涂鸦本身也是一种风格,同样有人能走出一条坦途来。

但是她的法语不够用,面对这样的人也无法直接驳斥,心里虽然抗议着,却只能狼狈地承受他犀利的言辞。

“她是网店出身,而且是中国的网店,充斥了抄袭与低俗的廉价货的地方。她店里第一款引起购买热潮的裙子,价格不到3欧。如果那些人知道,这种网店的设计师,居然混入了世界上最高端的品牌,那么我相信,不仅是对于接纳她的品牌,同时也是对于我们整个集团,甚至是整个高定行业,都是一次致命的打击。”艾戈以不屑的目光望着叶深深,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厌恶,“一个中国这样的品牌荒芜之地,都能有一个开低廉网店的女生跻身Chanel、Valentino、Fendi的行列,这将会使无数的人产生怀疑,我们整个高端行业与那些低端行业,是不是毫无区别?中间的壁垒是不是脆弱得一击即溃,所谓的奢侈品是不是我们营造出来的骗局?”

巴斯蒂安先生沉吟许久,终于皱起眉。

显然艾戈的话是清醒而正确的。在一定的意义上,叶深深并不仅仅代表着一个有才华有灵气的设计师,她代表的还是草根阶级,而且是最低端的拖泥带水并广为人知的草根。高端设计行业要接纳这样的一个人,就相当于要附带沾染她一身的泥泞,甚至可能这些泥水蔓延,会形成一块使整座冰雪城堡面临溃烂、坍塌危险的疮疤。

巴斯蒂安先生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犹豫片刻,然后说:“或许她可以换一个名字,将过去掩盖。毕竟,她确实拥有其他人无法企及的才华。”

“越是掩盖,将来越容易发展成为丑闻。而且,她已经不仅仅只是网店的设计师,她已经走到了台前,在方圣杰工作室的时候,还曾经给娱乐圈的三流小明星设计过衣服,这些,都已经使她不可能从头再来。”艾戈毫不留情地说着,从始至终,没有看叶深深一眼。

叶深深脸色苍白,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她知道艾戈不会接纳自己,但他若是说她才华不够,或者需要看到她的能力,她一定会奋起反驳,展现自己的能力给他看,甚至她相信,巴斯蒂安先生也会站在自己这边,贯彻他带她来到这里的初衷。

然而,他拿出来的武器,是整个高端时装业。

矗立峰巅的高贵壁垒,永远对普通人紧闭的城门。一旦为她开放,整个王国的根基都将轰然崩塌。

虽然不知道她的到来究竟会带来多少冲击力,但一旦接纳她,所产生的后果,谁也无法承担。关系着整个行业千万人的未来,没有任何人敢做这样的保证,艾戈不能,巴斯蒂安也不能,甚至连整个安诺特集团也不能。

艾戈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叶深深。他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恐惧,她已经知晓了自己将永远徘徊于这个行业最高的地方之外,永远不得而入的无望未来。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变成深沉的暗绿,显得更加令人畏惧。

巴斯蒂安先生叹了口气,无比愧疚地看着叶深深,说:“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再商量一下的,你或许可以去休息一下。”

然而他既然这样说,就已经是下了决定。而之前即将替她安排的位置,也已经被搁置,不可能再提起了。

叶深深理解他面临的难题,所以只向他鞠了一躬,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去。

她知道就算巴斯蒂安先生坚持要留下她,她也已经不可能接近品牌的核心了。她只可能在这里做一个不出现姓名的打杂工,永远无法积累经验,也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艰难攀爬了这么久,怀着这么巨大美好的向往来到这里,然而过往就像锁在她脚上的镣铐,无论她爬得多高,多远,她都会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扯下来,跌回原来的地方,寸步难行。

她的一生,被自己最开始出发的地方决定了。

最开始……在一开始,和自己的闺蜜商议开那个网店的时候,是否就是她做的最差的决定。

是否在那个店开起来的时候,她的人生就被决定了。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无力地走到空无一人的安全楼梯,在那里坐下,在阴暗的地方,竭力让自己能想一想这些事。

可是,从云端瞬间坠落的失重感,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无数的刺目光点在眼前的黑暗中跳跃,大脑成了一潭污黑的泥沼,她再用力地在里面搅动,也只泛起一些疲乏的泡沫。

她想着一路上自己的努力,她这么拼命才来到这里,却如此轻易地被关在了外面。

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曾经的经历。

顾成殊曾表示对她开网店的决定不屑一顾,也与她商议过,放弃掉那个店。如果在那个时候她接受了,一切又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然而,顾成殊曾经毫不留情地撕掉她那些可能会成为黑历史的抄袭设计,却不曾坚持让她关掉那个店铺。

他难道不知道,这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阻碍,轻易地阻断她的未来?他从来不曾纵容她的任性,可那一次却容许自己走向这么绝望的境地。

不,他一定知道的,他一定知道如何才能打破这层坚不可摧的玻璃天花板,让自己顺利地进入这座城池。

否则,他一开始就会制止,不会让她戴上这条制约自己所有未来的镣铐!

叶深深用颤抖的手,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按下排在通话记录第一位的号码。

顾成殊总是很迅速地回应她,这次也不例外。

“深深?”

他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从遥远的那边传来,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耳边那些纷乱作响的声音在瞬间烟消云散。

是,他是顾成殊,是永远会站在她身边的顾先生。

若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属于她的万能的上帝,那么必然就是他。

即使在最深的绝境,她也依然可以抬头,看见他身上的光芒。

艾戈走出巴斯蒂安办公室,穿过走廊走向电梯。

电梯里的气温与外面相差了有三四度。所以他的助理悉心地将外套抖开,替他披上。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缓慢地戴着手套,神情平静冷淡得仿佛雕塑。直到电梯门平滑无声地打开,他看见站在外面的一条身影,那大理石一样坚固的表情,才被稍微打破。

叶深深站在电梯外,不——她所站的位置和她脸上的神情,表示她并不是在等电梯,而是在堵电梯。

她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艾戈·安诺特,直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安诺特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艾戈迈了一小步,出了电梯,但没碰到她。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漫不经心地滑了过去,更没有理会大堂中那些人投来的诧异眼神,他站得挺拔笔直,将自己左手薄薄的手套慢慢地拉好,遮住自己冰冷裸露的皮肤:“你并没有资格向我提出请求。”

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叶深深酝酿许久的勇气先被击溃了一大半,原本已经准备在口中的话语,也全都被堵在了喉咙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瞥了她一眼,径自越过她,向着大门走去。

叶深深情急之下,抬手抓住他的袖子,脱口而出:“你不就是嫌弃我的出身吗?可世界上出身不好的设计师比比皆是,并不只有我一个!”

她的法语并不好,此时冲口说出的是中文。

艾戈的目光落在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那浓长得过分的棕色睫毛,半遮住灰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的眼睛从她的手上移到她的面容,锋利的目光看起来十分可怕。

叶深深只觉得心口涌起强烈的紧张惶惑,但她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手,她不屈不挠地说道:“ChristianDior曾露宿街头甚至得了肺结核,三十多岁去当设计师还丢了工作,四十多岁才真正开始自己的服装设计事业;DonnaKaran14岁谎报年龄去当服装店员,20岁为了当设计师不惜辍学,辛苦工作8个月却因对方不满意她的设计而被解雇;AlexanderMacQueen甚至以自己出身中下阶层而自豪……”

助理走上来,准备将叶深深拉开。

叶深深被他揪住肩膀,被往后拉扯。她下意识地加重了自己的手指,不肯松开。

“放开她。”艾戈对助理说道。

助理松开了叶深深,他的目光又落在叶深深的手上,叶深深也只能放开了自己的手:“安诺特先生,他们怀才不遇的时候也曾被各种牌子拒之门外,又有谁会介意他们是连小品牌都看不上的设计师呢?我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并没有太大劣势。”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与他们相比?”她天真的问话,让他终于开了口,只是表情依然冷漠,浑若无事地继续戴着自己的手套,“很遗憾,Dior出身并不差,而且他身处的是风云变幻社会大洗牌时机;DonnaKaran时隔数年又回到辞退她的安克莱公司重新成为设计师,证明了自己的成长;MacQueen是圣马丁的艺术系硕士。这些都是他们搭上方舟的船票,而你——告诉我你的船票在哪里?”

“我会拥有登上方舟的票。”她咬住下唇,扬起头坚定地说,“社会阶层逐渐固化之后,我这样的底层设计师脱颖而出的机会确实很少,但我知道你们每隔三年就会有一次青年设计师大赛。如果一个最底层的设计师,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到了大赛的奖项之后,顺利被大品牌发掘接纳,那么,她就不再是冰雪城堡的污点,更不会导致城堡的坍塌,反而会成为它熠熠生辉的基座,更成为这座城堡最好的传说。”

艾戈瞳孔微微收缩,冰绿色的眼睛下移,将她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又缓缓上移,目光盯着她的眼睛:“的确会是最好的传说,那些梦想期望着这个圈子的世人,一定会众口传颂你这个现实版的时尚灰姑娘。”

“所以,我会参加这个比赛,堂堂正正地赢得与巴斯蒂安先生一起工作的机会。”叶深深毫不畏惧地望着他,黑色的眼睛明亮无比,“我不会是你们的灾难,我会成为全新的血液,是你们所需要的力量。”

“或许。”他垂下眼,戴好了右手的手套,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漠,“假如你真的能成就自己,成为一个传说的话。”

叶深深认真地说道:“我听说截止期已经过了两天了,但初审尚未开始,但我相信你会给我这个机会。”

“我当然会给你这个机会。你有这样愚蠢的勇气,我自然乐于看你笑话。”他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捏住她的下巴,那双玻璃断口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她,讥嘲而冰冷地说,“去吧,在三千四百人中,争取你自己的荣耀吧,叶深深。”

叶深深咬着牙,一声不吭,倔强地盯着他,毫不避让。

他放开她,径自向着门口已经停在那里的车走去。

“对了,告诉你一个遗憾的消息。本来努曼先生已经说服了我,让你留在工作室学习,虽不挂名,但你至少可以继续在世界顶级的工作室待着。但既然你下了这么宏大的决心,那么,如果这次比赛你一无所获的话,相信你一定会知道自己的斤两,自觉离开。”

“是,如果我无法证明我自己的能力,我会立即离开。”她的眼中跳动着灼热火焰,毫不迟疑地说。

或者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或者毫不迟疑地离开。她决不会留恋别人勉为其难的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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