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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肌理再造

看见叶深深回来,最激动的人居然是陈连依。

“熊萌这个混账,干啥啥不行,你看看他刚刚从厂里拿来的样布。我的天啊,染成这样的东西也敢往工作室拿,你不怕方老师把你从楼上直接丢下去?”

“方老师回来了吗?”叶深深这才想起来,似乎没有在巴斯蒂安先生的新装发布会上见到他。

熊萌冒死插上一句,说:“早回来了,他第一天去和安诺特的人接洽,第二天就赶回来监督工作室新年秋冬季的设计,简直是非凡的毅力啊!”

四天从巴黎赶个来回已经痛不欲生的叶深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陈连依操起旁边的本子砸在熊萌的头上:“你以为都像你啊?懒得要死!方老师都有这样的成就了,还要这么拼命,你看看自己,不去死一死吗?”

叶深深暗笑着安置自己的东西,桌子上沈暨送的那盆角堇还是开得那么好,魏华跟她说:“我前天过来一看都倒下了,赶紧帮你浇水了,这不马上就站起来了。”

“多亏你了,太感谢啦!”叶深深赶紧道谢。

陈连依将手中的样布交给叶深深,说:“还是你跑一趟吧,带着熊萌去。让这小子看看到底应该怎么做事。”

“哎呀,怪冷的天气,深深都刚回来呢,让她好歹坐一会儿嘛。”莉莉丝捧着自己的大马克杯过来,眉飞色舞地问,“深深,你跟我说说,放假去哪儿啦?”

叶深深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去巴黎看秀去了,支吾着说:“出去玩了一下。”

莉莉丝更兴奋了:“果然出去了,跟谁去的?沈暨?”

魏华说:“怎么可能啊,沈暨不是去法国了吗?”

“那就是……”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陈连依压低声音问:“顾成殊?你和他一起出去玩了?”

叶深深的脸迅速红了,羞愧又急切地辩解:“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一起玩……”她心里默默流泪,真的是去办正事的。

莉莉丝顿时抓住了重点:“那就是有一起,没有玩?”

叶深深恨不得钻到自己的抽屉里去。

熊萌坚定地站在叶深深这边:“你们在乱猜什么?深深说没有就绝对没有!”

叶深深无语地转头,避开熊萌坚定信任的眼神,却看见坐在那边的路微正对她投来斜视的目光。叶深深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恨意,但她也懒得跟路微计较,正准备移开目光,却发现她嘴角扯起一个冷笑,露出一副“你死定了”的神情。

路微幸灾乐祸的原因,她当然知道。

看来,那幅设计图,路微也是清楚的。

顾先生,你的前女友和前前女友看来是准备联手干掉我呢。

若是以前的叶深深,或许还会在心里郁闷一下,但现在的她对路微的冷笑视若无睹,压根儿不理会,只拿着熊萌那块样布看了看。

颜色确实有点问题,样布的花青底色偏红,导致玫瑰灰的花纹在映衬下尴尬地接近酱紫色。

“没什么大问题,我们让对方将色调偏蓝几度就好了。”叶深深说着,收拾东西带着熊萌赶往工厂。

在路上,叶深深接到了宋宋发来的消息:“深深,你回来了吗?”

叶深深赶紧回复她:“回来啦,我买了一些东西,昨晚寄给你了,红色包装的是给你的,蓝色的是给我妈妈的,你替我转交给她哦。”

信息回过去,宋宋却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深深,谢谢你还给我买礼物,可是,大事不好了!这回我们的店可能要倒闭了!”

叶深深愕然问:“怎么啦?别急啊,慢慢说。”

宋宋激动得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一连串话喷下来,叶深深终于理出了整件事情的脉络……

叶父现在对她们这个网店无比热衷,每天过来查看不说,还企图插手店里的事务。不过店长是顾成殊找来的,比较强势,所以没有干涉的余地。然而叶父前段时间给她们的店里介绍了一个布料供应商朋友,宋宋和店长被纠缠得没办法,又考虑到店里确实需要面料,于是和对方谈了一桩供应合同。谁知对方在合同上钻了空子,把一批积压许久的库存布卖给了他们——是极其、非常、特别老旧的花样,简直和八十年代的土花布一样!

叶深深听完,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对不起,让你们为难了……那个花色是什么样的,你拍张照片给我看看吧。”

宋宋挂了电话,然后给她发过来一张图,叶深深打开一看,确实比宋宋讲的还要严重。藏蓝色的底上,撒着一朵朵暗红色的玫瑰花,翠绿色的叶子和土黄色的花蕊,简直是无药可救的配色与印染。

坐在旁边的熊萌瞥了她的手机一眼,顿时被惊呆了:“深深,这么奇葩的花色,你从哪里搞来的?”

叶深深给了他一个“求别提”的眼神,一边艰难地给宋宋发消息:“我会给我妈打电话的,阻止他再去网店。他要是还想干涉店里的事务,你们可以报警。”

“现在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你那个爸了,而是我们的店,签了协议之后必须要吃下这批垃圾布料……你说我们花这么多钱进这么一大堆布料,该拿这些垃圾怎么办啊?租个仓库堆着它们发霉?”

“你让我想想,我想想……”叶深深关了聊天软件,痛苦地按着额头,盯着图像上的花色。

看多了……眼睛都会痛。

真的太丑了。

她逃避般地关掉手机,把头转向一边,拒绝再看。

“这种花色……有点奇葩啊。”

沈暨回国后,叶深深苦闷地把自己手机上收到的那种花色给他看,沈暨纠结了半天,终于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

叶深深默默点头,问:“你觉得还有抢救的机会吗?”

“我没这么乐观。”他一句话断绝了她的想法,“如果少一点的话,可以拿来作为边角料,偶尔增加一些趣味,说不定也可以。但问题是,有一仓库的布料,要用掉它们,必须要拿来作为主面料。”

“是啊,主面料……这样的主面料。”叶深深痛苦地趴在桌子上,咬着下唇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我必须要想出办法来,给店里造成巨大损失的原因,出在我身上。”

“别过分自责,深深,这不是你的主观意志。”沈暨给她倒了杯水,安慰她说,“我想宋宋她们会理解的,你也是受害者,不会怪你的。”

叶深深没说话,只瞪着手机上的那张花色图,像是要看出一个黑洞来。

“话说回来,看到这个布料,我想到了一件往事。”沈暨捏着手中杯子,俯头与她对视,“几年前,努曼先生曾经遇到过一件事。当时和他们合作的一个印染厂的机器出了问题,将他们当时委托印染的一批布给弄坏了——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吗?是印花机的齿轮卡住了,结果上面原本形态各异的图案就变成了一条条扭曲拉长的怪物,现在我想起来,还觉得那简直是场噩梦。”

叶深深赶紧问:“后来呢?你们放弃那批布料了吗?”

“不,当时那个厂的负责人拿着布料过来道歉,希望我们能给他们一次机会。结果努曼先生看到印坏的布料之后,却认为十分绝妙,结果下一季他就真的拿那种印坏的布料为主面料,设计了一款衣服。那种魔幻扭曲的花色配上荒诞又大胆的剪裁,简直让我们都惊呆了,真是绝妙的创意,不看到实物的话,根本无法想象那种冲击力。”沈暨拿手机在网上搜了一圈未果,只能放弃,说,“因为那种布料是巧合之下才出现的,所以当时那件衣服出的量很少,不过我曾收藏过一件,放在法国的家中,有机会的话我给你看看。”

叶深深点点头,心中又浮起一个念头,试探着问:“既然努曼先生这么厉害的话,你觉得……如果我与他商议这批花色布料的最佳处理方法,合适吗?能得到他的帮助吗?”

沈暨愣了愣,觉得不可思议:“你要拿这样的事情去问他?”

“是啊,他不是给了我邮箱地址吗?你赶紧给我一下。”她摸出手机开始写邮件。

沈暨无语:“努曼先生,基本上……他很忙,不一定会有空回答你这种问题。”

叶深深思索了片刻,还是继续写下去:“应该没事吧,反正也要打声招呼嘛,找点事情求教也显得不那么尴尬。”

沈暨便将邮箱地址给了她,再一看她写的信,无奈地笑了出来:“居然用英语写,而且还有语法错误。”

“我不会法语嘛……努曼先生应该看得懂吧?他英语好像不错的。”叶深深改掉语法错误,又写了半天,才写出短短几句话,然后附上花色图,点击了发送。

“深深,你真有勇气。”沈暨笑容中带着崇敬。

叶深深有点迟疑:“不合适吗?努曼先生是个很严厉的人?”

不会啊,看他的样子,十分平易近人,应该是个和蔼的大叔才对。

沈暨看她犹豫紧张的样子,又笑了出来:“逗你的,别忐忑啦,努曼先生对你的印象不错,说不定会回信的。”

叶深深有点沮丧地喝了半杯茶,然后说:“好吧,那我就慢慢等吧,如果他不回的话,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忽然振动。她拿起来一看,顿时手忙脚乱地打开邮箱——努曼先生真的给她回信了!而且回得这么快!

回信很简短,用英语写成。叶深深连猜带蒙又复制到翻译软件中看了一遍,终于把大致意思琢磨出来,大概就是说,设法再造衣料的肌理效果,或许可以彻底改变这种花色的气质,甚至因为反差而产生奇异的设计感。

肌理效果……

在绘画与雕塑中用得比较多,但在服装设计方面,肌理就相当于质感,棉布就是棉布,雪纺就是雪纺,皮草就是皮草,基本上拿到手后就是特质固定的东西,要如何才能再造肌理感呢?

叶深深还在呆滞地想着,沈暨凑头过来,带着诧异的欣喜:“咦,说了什么?努曼先生对你可真不错。”

叶深深将努曼先生的回信给他看。

沈暨看了一遍,沉吟问:“再造肌理?要如何再造呢?”

“是啊……怎么弄呢?凹凸处理?拼接重组?堆砌重叠?”叶深深苦恼地抓着头发思索着。

沈暨看她这模样,怜惜地揉揉她的头发,说:“说到肌理,我想起一件事。以前努曼先生曾赞赏过McQueen的一款设计,认为他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材质创造了一件衣服,激烈冲突但又完美融合,使得各自激发出了最强的肌理感。”

“是吗?是哪件?”叶深深赶紧问。

“是上衣长裤的套装。”他说着,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然后将图片放在她面前,“裸色丝缎紧身衣裤,外面衬以极薄的黑色蕾丝。光滑柔软的丝绸从黑色的纹路下透出,显得黑色蕾丝织花越发繁复,而底下的丝绸越发温柔。这两种迥异的材质经由设计师的灵感碰撞之后,极大地加强了彼此的质感。”

“对,这也是一种被再造出来的肌理感……”

叶深深拿出设计本,试着在那种难看的花色上增加一层改变气质的蕾丝,但没有奏效,本身已经颜色饱满的底花,再透过蕾丝变得极其琐碎,更加难看,无论什么颜色都难以压制底色。

她无奈地丢下笔,说:“我回家慢慢想吧。”

沈暨点头,又说:“不过我真觉得你太幸运了,努曼先生居然真的回复你了,而且还这么迅速。”

叶深深诧异地看他一眼,但他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想,要是被方圣杰知道她有这样的待遇,他非泪流满面地上天台不可。

叶深深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幸运。

不然,为什么她老是遇到各种各样的波折。

因为她一直想着努曼先生的话,想得入了迷,所以精神恍惚地回到小区,又精神恍惚地上了电梯,再精神恍惚地出电梯的时候,猛抬头看见靠在自己门口的人,顿时呆住了,来不及缩回的脚被电梯门夹了一下。她虽然及时抽了回来,但身体已经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痛得一时都爬不起来了。

在她家门口等着她的顾成殊,微微皱起眉,走到她的面前:“叶深深,干吗跟见了鬼似的?”

叶深深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摔痛的肩膀,趴在走廊上,努力地仰头看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和手臂快要废掉了:“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嘶!”

因为剧痛而抽气的声音,让顾成殊蹲了下来:“摔到哪里了?”

“没事没事,只是有一点点痛而已……幸好没有被门夹住拖下去,不然肯定会像恐怖片里那样,被撕掉一条腿了,哈哈哈……”

对于她这种没心没肺的冷笑话,顾成殊显然压根儿不理会,见她还在徒劳地勉强支撑身体,他便一言不发,向她伸出手去。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才知道他是要拉自己起来,便赶紧抬起手,向他伸去。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他的手臂十分有力,还在她的后背轻轻扶了一下,让她安稳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叶深深感觉到他手掌的力度,掌心的温热从她的手腕一直传上来,直达心头,让她的脸忽然烧了起来,心跳比刚刚摔到的时候还要剧烈。

顾成殊放开她的手,问:“出个电梯都会跌倒,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还不是因为被你吓了一跳吗?叶深深在心里这样想,却没说出口,只在转身背对着他开门的时候,偷偷地做了个鬼脸。

“顾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顾成殊在沙发上坐下,说:“你们那个店长打电话找我哭诉了,这回进的布料太多,可能会影响到店里的资金流,她有点慌了。”

叶深深当然知道原因,有点惭愧地低下头,说:“对不起,顾先生,是我给店里造成了麻烦……”

“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也很为难。”顾成殊示意她不要太介意,又说,“以后店里会和他彻底撇清关系的。并且,我们已经拿到了他介绍这桩买卖后吃工厂回扣的证据,相信他也没有下次机会了。”

叶深深点点头,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而羞愧得简直要找个地方钻下去。

“目前来说,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理那批布料。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叶深深摇摇头,说:“还没有,但我会努力的。努曼先生跟我说,可以用再造肌理的办法解决布料的缺陷,但我还没有头绪。”

“嗯,慢慢来吧,反正这种布料肯定也不需要考虑潮流之类的问题了。”顾成殊居然难得地笑了笑。

叶深深一直忐忑的心,在他漫不经心的笑容下也稍微淡定了一点。看来,顾先生没有为这件事责怪她的意思。

是啊,顾先生怎么会怪她呢?父母过来要逼她回家的时候,就是他为她挡下了一切。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她的人了。

甚至,他们还有一个携手前行的约定,约期是——一辈子。

当时好像自然而然就说出来的承诺,现在想来却觉得那么……暧昧。

想到这里,叶深深不觉耳朵都微微热起来。为了掩饰尴尬,她向厨房走去:“顾先生喝茶吗?我帮你泡杯茶。”

“水就可以了。”

为了磨蹭时间,叶深深还是在厨房里烧了热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菊花茶,然后拿着水和茶走出来。两人在客厅相对坐下。

菊花在热水之中重新绽放那些已经枯萎的花瓣,一片一片舒展开,现出一种吸饱了水的莹润。

叶深深盯着水中的花看着,顾成殊的目光也落在上面,说道:“这也算是一种肌理再造吧,从轻飘枯萎到重现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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