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道:“那二位辛苦着!蔡大人,咱们先走着?”
“好,我们先走。”蔡信道。他毕竟上了年纪,这些天连轴转地忙活,早已疲惫不堪。
吴中与蔡信带着负责警戒的羽林军军士们离去。
工人们也纷纷散去。
只剩下郑和、蒯祥、田铎三人站在逐渐暗下来的夕阳下。
田铎掏出一块帕子,给蒯祥拭去头上的汗水。
“这一头汗!师父,您太紧张了!”
郑和道:“是啊,忙了这么多天,终于忙完了,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寿陵第一线的干将了!”
蒯祥道:“哪里话,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倒是三保大人您,王公大臣们都已回昌平城里,您还一直守在这儿,直到把诸位娘娘也全都安排妥当。”
郑和道:“先帝对郑和有知遇之恩,郑和不盯到底,怎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呢?”
“三保大人说的是。无论如何,先帝的葬仪够宏大!”蒯祥道。
“是啊,”郑和道。“一个时代结束了。伴随这个时代结束的,是十六位殉葬的娘娘。”
蒯祥有些伤感。“这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片刻间如同枯叶一般飘落了!”
郑和道:“按说呢,她们到另一个世界陪皇帝去了,也算是她们的造化。可是,你若是看过她们临行前那渴望活下去的眼神,就不这么想了,你会觉得生命轻如鸿毛。”
“您看到这个过程了?”蒯祥小心翼翼地问。
郑和点点头。“黄俨公公送她们上的路。殉葬宫妃蹬上小木桌,她们的脖颈套进白绫中时,哭声一片。特别是那个朝鲜来的韩丽妃,哭的什么似的。她的乳母金嬷嬷给她送行,丽妃撕心裂肺地向乳母哭着说不要走。当年黄俨把丽妃从朝鲜接来,如今又是他送她‘上路’,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
仁智殿偏殿里白幔低垂。
十六名陪葬者都是从未曾生育过的宫妃中遴选出的年轻女子,她们每个人的面前摆放着一个小木桌,小木桌上堆满山珍海味,这是她们人世间的最后一餐饭,尽管美味佳肴,却谁也吃不下去,只顾默默垂泪。此刻的她们犹如待宰的羔羊,无辜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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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俨在殿中走来走去,监督着她们。
二十二岁的韩丽妃手中捏着筷子,却什么也不夹。
乳母金嬷嬷劝她:“娘娘,吃点儿吧。免得到了那边肚子饿。”
泪水顺着韩丽妃的面颊流下。
外边传来太监的呼声:“皇-上-驾-到!”
宫妃们全都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相迎。
一身重孝的新君朱高炽在郑和的陪同下走进偏殿。王振跟随在他们身后。
朱高炽亲切地示意:“坐下,坐下。寡人来送送你们,与诸位娘娘辞诀!”他走过每一位宫妃,和颜悦色地一一慰问。“吃点儿吧,过会儿就见到先帝了!”
他走到韩丽妃跟前时,韩丽妃忽然崩溃了,她跪倒在他脚下,放声大哭。
“皇上,放我回家去吧!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我奉养呢!”她一把抱住他的腿,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了皇帝的孝袍上。
朱高炽一脸尴尬,宫妃殉葬,这是本朝太祖爷定下的制度,他再于心不忍,也不敢破坏祖制啊。
黄俨快步上前,一把将丽妃拉开,厉声呵斥:“放肆!”然后恭敬地转向朱高炽。“皇上,别理她,她疯了!”
朱高炽一脸尴尬。
王振弯腰屈背地凑上前:“皇上,时候差不多了。”
朱高炽点点头,快步走出大门。
小木桌上的菜肴被迅速撤去。每个人头顶的房梁上都垂下一根白绫。
“吉-时-到!”太监的喊声心惊肉跳。
宫妃们被扶上各自的小木桌,白绫套在了她们雪白的脖颈上。
顿时哭声一片。
韩丽妃声嘶力竭地朝乳母金嬷嬷哭喊:“娘,儿走了!娘,儿走了!”
黄俨一脚踹开她脚下的木桌,韩丽妃手刨脚蹬,一会儿工夫便没了动静。
殿里死一般寂静。昏黄的阳光顺着门窗的花棂照入,朱漆彩绘的房梁上,吊着十六具直溜溜的女尸。
秋风顺着窗缝钻入,瑟瑟作响。
※
郑和讲完了。三个人默默地站着。
蒯祥唏嘘着说:“太可怜了!”
“是啊,人死魂魄散,气化清风肉化泥。但愿来世她们别再做皇帝的女人了。”郑和道。他顿了一下,又思绪重重地补充:“但愿来世我们这些做中官的也能修成全活人。”
田铎懵懵懂懂地问:“三保大人,师父,人生有来世吗?”
“师父不知道。”蒯祥据实回答。
郑和道:“咱家是释家弟子,相信六道轮回。”
但愿有来世吧,蒯祥心中默默祈念,这样,我就有机会再见到妙锦姑姑了。倘若她未得道成仙,希望来世的她也是个平民。
可来世真的会有吗?他迷茫了。
蒯祥和田铎回到长陵工地住处后,一起喝了两杯小酒。
田铎一边收拾杯盏,一边问:“师父一晚上都闷闷不乐,还在为那些殉葬的娘娘们难过吗?”
“师父不难过,”蒯祥道。“每个人都逃不过一死。即便至尊至贵的帝王,无论生前何等雄霸,最终不也会在地宫中化为一堆枯骨吗?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从这个意义上讲,永乐帝与那些为他陪葬的女人,并无本质的区别。”
“那师父为何还如此伤感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须抓住此时,抓住此刻。”蒯祥感慨。
“师父何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说了你也不懂。好了,师父累了,你回屋吧。师父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师父。您早点儿歇息。”田铎退出,随手带上房门。
蒯祥默默地坐着。油灯越来越暗。
他不由想起了蔡小芹,人生苦短,只有小芹是实实在在的。刹那间,思念如潮水。他掏出她送他的那个绣着红荷绿莲金鱼的香囊。当他摩挲着那一束乌黑的头发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那双时喜时悲的大眼睛。
芹儿,你还好吗?此时此刻,他是那样渴望她能伴在自己的身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