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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的住宅位于明时坊的表背胡同。胡同很长,距离朝廷开科取士的考场贡院不远,众多的表背匠便应运而生,纷纷在这条长长的胡同中开起了店铺,服务于喜好舞文弄墨的贡生,为他们表背字画,胡同也因此得名。
天擦黑,于谦在家中的书房里正襟危坐,手捧一部文天祥的《指南录》,似乎看得很入神。
门开了,蒯祥闯进书房,满头是汗。
于谦放下手中的书卷,面带微笑:“廷瑞兄,你来啦?今日何以如此得闲?”
“大事不好了,廷益兄!”蒯祥忧心忡忡。
于谦道:“莫非天塌下来不成?”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上位已颁密旨,着锦衣卫捉拿你与王大人!”
于谦坦然道:“那又怎样?”
“趁这会儿还来得及,收拾收拾,赶紧跑吧!”
“往哪里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去个偏远之处隐姓埋名,等上位冷静下来,局势有所缓和,再寻机伸冤。朝廷里的袍泽都知道你是被诬陷的。”
“亡命天涯?那不反倒显得心虚,岂不正好坐实了我们谋反吗?”
“有道是事急从权。好汉不吃眼前亏呀,先躲过了这一劫再说!”
“这不是我于谦的做事风格,”于谦正色道。“我于谦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我早就说过,这一腔热血,不知会洒在何处。如今,看来是要洒在这座我保卫过的北/京城了!”
“怎么,求仁得仁?”蒯祥道。“这未免太过书生气了吧?说句不该说的话,今日朝堂上你为何就那么轻易地认可了这场复辟?满朝文武都在看着你,没有你带头一跪,上面那位的龙椅做得住坐不住还两说着呢!”
“我不带这个头,莫非我还要带头分裂不成?”于谦反问。“你没看见他们的兵卒已经包围了奉天殿吗?复辟已成定局,大臣们若是不从,其代价必是无量头颅无量血!”
“即便如此,你兵权在握,军令、军政一手抓,散朝后就没想过做些什么?比如说……”
“比如说什么?”
“比如说,以兵部尚书和团营提督的身份,过问景泰帝的状况,维护朝廷纲常秩序?两个皇帝毕竟是骨肉兄弟,龙椅归谁,就不能和平商议,非得弄个你死我活不成吗?”
于谦道:“你太天真了,天无二日,不会有和平解决的可能。商议,那就意味着战乱。”
“可你自己的下场呢?你就一点儿都没想过?”
“于谦什么下场不重要。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
蒯祥长叹一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他忽然想起了孟夫子的这句名言。
“看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廷瑞兄,我有一事相托。”
“廷益兄尽管吩咐。”
于谦语重心长:“我于谦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家人。倘若,我说的是倘若,倘若上位不灭我于氏满门,廷瑞兄若能时时照拂一下他们,于谦地下有知,定当感激涕零!”
“蒯祥粉身碎骨,也必不负廷益兄所托!”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于谦道:“你我就此一别,恐无缘再见。望廷瑞兄正视现实,侍奉好新皇帝,自己也多加珍重!”
“没有了你,蒯祥就失去了主心骨。今后再遇到难事,让我找谁去解惑呀!”蒯祥越说越伤心。
于谦道:“是啊,太上皇复辟,必定会有一场大清洗,王直、陈循等前朝的肱股之臣恐怕都难以继续在朝中立足了。”
“大概要奸臣当道了。”蒯祥道。
“也不尽然。”
“廷益兄此话何意?”
“忠义之士总还会有,尽管有的看上去似乎很平庸。”
“廷益兄说的是谁?”蒯祥问。
“李贤。”于谦一字一顿地说。
“那个吏部右侍郎?”
“对,吏部右侍郎李贤。于谦仔细观察过他,此人尽管也算是太上皇的拥趸,与石亨、徐有贞的关系看上去也还不错,却常怀忠义之心。更难得的是,他做人低调,绵里藏针,是个干大事之人。于谦没估计错的话,李贤在新朝中会得到重用,而倘若日后有谁能够拨乱反正,则非此君莫属。廷瑞兄不妨与他多接触接触,假如有一天真遇到什么难解之事,请教他不会有错。”
蒯祥听得将信将疑。
“好了,”于谦道。“时辰不早了,你赶紧走吧,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你也容我与家里人再说上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