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关心的是朱祁镇的前景,毕竟相处了一年,纵使一块石头也焐热了。
这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绝非作为臣子的使臣有资格随便说的。
杨善答道:“天位已定,怎能再更换?”事关国本,打不得诳语。
伯颜帖木儿有些失望。“我们还指望太上皇回去后能推动双边恢复友好呢。你说说,尧舜时代,帝位是如何传承的?”
杨善答道:“禅让。尧让位给舜,这与如今兄长让位给弟弟是同样的道理。至于二首领所表达的恢复友好的善意,请诸位放心,现今和平是双方的共同愿望,这个趋势谁当政都改变不了。”他迅速将话题拉回。
也先翻看明朝的国书,挑刺道:“可是,你们的国书中为何没有写接太上皇回去呢?你空口无凭啊!”
大帐里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再度紧张了起来。
杨善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为了成全那颜的名声啊!”
“成全我的名声?”也先不解。
“是啊,我们的国书上是故意不这么写的。”
“故意不写?你把我给弄糊涂了。”
杨善道:“不写出来,就是为了让那颜自己做这件事。那颜您想啊,若是在国书上写出来,那颜您不就成奉命行事了吗?如此写国书,这可是我们皇帝的一片苦心啊!”
这个脑筋急转弯彻底把也先给绕了进去,他频频点头。
冷眼旁观的昂克坐不住了。“既然要接太上皇回去,你们为何不带钱来呢?想白白把人接走吗?”
赛罕王附和:“对,为何不带钱来?”
杨善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们本来是要带钱来的,可那样不就显得那颜贪财了吗?幸好我们没带钱来,此刻才能见识到那颜的仁义啊!”
“是啊,我也先义字当先,岂是贪财之辈!”也先高声道,他已经完全顺着杨善给出的思路来考虑问题了。
杨善道:“那颜不贪财物,是真男子也!必当名垂青史,万世传颂!”
吃软不吃硬的也先激动得站了起来。“好!说的好!我也先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吐口唾沫是根钉,不贪财物!你们这次就把太上皇接回去!今晚我要摆酒,大家好好喝一顿,给太上皇践行!”
杨善和赵/荣走出也先的营帐时,皆一头汗水。
赵/荣敬佩地说:“杨大人口灿莲花,真不亚于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啊。方才的情景,赵/荣都替大人捏把汗!”
“他们也叫儒?”杨善不无轻蔑。“高帽子战术罢了,高帽子无需花钱,随手就是一顶。不过,瓦剌人也真够实诚的,跟人掏心掏肺。”
赵/荣道:“我们这次来,皇帝并没有让我们带财宝,两手空空,杨大人送给也先的珠宝,是从何处来的?”
“初次见瓦剌那颜,总得有些见面礼吧?所以出来之前,老夫变卖掉了家产,购得了这些珠宝。”杨善道。
赵/荣肃然起敬:“杨大人一心为国,赵/荣佩服之至!”
皮儿马黑麻走过来。“我送两位大人回营帐歇息去吧?”
杨善道:“歇息不着急,我们想先拜见拜见太上皇,给他报个喜。”
“应该的。你们随我来吧!”皮儿马黑麻道。
※
是夜,也先的营帐中烛火通明,他和他的家人宴请朱祁镇和杨善。
也先坐在主人位上,妻妾和儿子博罗纳哈勒坐陪。博罗纳哈勒身边还有一个英俊少年。
伯颜帖木儿、伯颜帖木儿的妻子阿塔塔来阿哈、赛罕王、萨日娜坐于一旁。
朱祁镇坐于宾客席上。杨善在一旁侍立。
也先对杨善道:“使臣何不就坐?一起坐下吧。”
“是,那颜!”杨善口上这样说,却仍然笔直地站立着,一动不动。
朱祁镇对杨善道:“那颜要你坐,你就坐下吧。”
“君臣礼节,不敢少违。”杨善道。
“朕命你坐下。”
杨善叩首,然后坐在偏座上。
杨善悄声向朱祁镇汇报:“臣已派人疾驰回京,报告上皇回归的喜讯,请朝廷做好安排。”
朱祁镇点点头。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
瓦剌的侍女开始演奏马头琴,敬酒。
朱祁镇感叹:“朕在瓦剌一年,即将归国,希望我们两国之间再无战事,重开边贸!”
也先道:“说的好!大家干杯!”
众人举杯畅饮。
也先指着博罗纳哈勒身边的少年,向朱祁镇介绍:“这是我的小儿子阿失帖木儿。来,二娃子,见过上皇!”
阿失帖木儿起身,上前几步,跪倒在朱祁镇面前。
朱祁镇道:“好了好了,小王子快快请起!”
阿失帖木儿叩首:“上皇,阿失帖木儿这一拜是替我伊吉拜的,她让我替她祝上皇安康。她说她心系中原,但愿瓦剌与中原永葆和平!”
朱祁镇热泪盈眶:“难得老太妃如此惦念着朕这个失德之君。替朕谢谢她老人家吧!”
也先对小儿子道:“亲眼看到上皇了,这下子放心了吧?回头告诉你伊吉,她的陛下马上就要回到北jing城了!”
众人再次举杯。
喝过一巡酒,杨善又站立了起来,侍立在朱祁镇一侧。
也先看在眼里,十分感慨:“你们明朝上国的大臣,确实有礼,非我等所敢仰望!”
也先、伯颜帖木儿、赛罕王、萨日娜轮番向朱祁镇敬酒。
伯颜帖木儿饮干杯中酒。“上皇回京,让伯颜帖木儿送上一程吧!”
萨日娜道:“萨日娜也一道去送上皇!”
也先道:“对,你们兄妹两个就代表我,带上五百人马,护送太上皇到长城脚下吧。”
朱祁镇的目光与萨日娜的目光碰在一起,都有些伤感。
朱祁镇低下了头。
萨日娜举杯:“来来来!喝酒!今晚一定让上皇喝好!我们不醉不归!”
与此同时,外边大营的空地上点着一堆篝火,皮儿马黑麻、完者脱欢和昂克在篝火旁请赵/荣、袁彬、哈铭和随同的使团随员吃烤全羊。
大家频频碰杯,喝酒,气氛十分热烈。
完者脱欢和昂克唱起了蒙古长调。
哈铭跟着哼哼,过了一会儿也大声唱了起来。
歌声传至帐内,朱祁镇被营帐内外其乐融融的气氛深深地感动了。他忽然觉得,打仗,真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