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一刻,面对着这位毫无气势的文人雅士,噶举僧派之中有人竟然发出了极为激烈的喊声。就算是瞧见天崩地裂,这些喇嘛也不该如此震惊失态才对!
只见两鬓斑白的赞善护法猛然站起,一脚踩在垫地僧袍之上,竟然将华贵衣袍都撕出破口,但他完全来不及顾惜,就双手颤抖着又猛然拜倒在地,青砖地面猛然一震,甚至磕出鲜血!
“老法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右侧护法喇嘛也泪眼重重,紧随其后拜倒在地,哭声震惊法云阁内,然而身后随行的年轻喇嘛们,却全都懵懂无比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两位大喇嘛到底在激动什么。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噶举派内同样无动于衷、甚至面色有些晦暗的人中,就有堪布喇嘛其人。
他们记得老红帽法王,明明在数年前就已经突然猝死,随后才有十一世妙宝法王云丹强巴绍位,而老法王身体胖硕,五官如虎,跟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而就算眼前之人是老法王乘愿再来的转世之身,也不可能在几年之间,就变成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吧?
“老法王……你不是在第十一绕迥水马年,就被红帽法王宣布圆寂么……”
护法喇嘛涕泗纵横,紧紧抱住了面前年岁尚不及他的老者裤腿,而老者以手摩其顶,如在佛前授记,对着护法、赞善两喇嘛温言说道。
“丹增、索朗,好久不见了。那年固始汗率兵进犯,突然将我缉拿问罪,幸好有护法喇嘛以身相替,我才得以逃脱。流离五年之后,我躲藏到丽江的木氏土司府中,多年来得蒙照拂。”
陈年旧事娓娓道来,老法王对旧部诉说着这些年如何隐居弘法、游历云南,噶举派另外的人也逐渐明白过来老者的身份,竟然是十八年前便宣告圆寂的第十世妙宝法王,却英多吉!
随着喇嘛们的列次跪伏、高盛颂唱,吴之茂只感觉如遭雷击,双手麻痹无法动弹!
好一个丽江木家,竟然敢擅自将第十世妙宝法王匿藏在府中这么多年,并且隐忍至今才将明牌打出,给了平西王府一次迎头重击!
难怪弘辩和尚敢如此笃定自信,原来前面都是在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只为暴露出噶举派的更多破绽!
什么边事为重?!什么人命关天?!
只要第十世妙宝法王尚在人世,那就不存在第十一世妙宝法王转世之事,那么死在鸡足山上的那个人,就不过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冒牌货,他吴之茂想要挑拨双方对立的计划,现在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另外更麻烦的,则是堪布喇嘛此人。
先前吴之茂与他暗中商议订下约计,都是为了共同对付悉檀禅寺,可光看他现在茫然无知的模样,就知道先前弘辩指认他为逃奴顾行的事情真实不诬——
否则以他噶举僧派最长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认识十世法王,十世法王又怎么可能冷眼对他!
眼见押错了宝,吴之茂顿时如坐针毡。
随着十世法王出山重掌大局,噶举僧派瞬间就成了悉檀禅寺的天然盟友,攻守之势竟在弘辩方丈不动声色的布局下,场面瞬间逆转了!
“启禀法王,这堪布喇嘛用心叵测,我们曾见他与人深夜密谋、行踪诡异,此次挑衅鸡足山之事,也是出自他的谋划!”
赞善喇嘛当着众人,将所知之事对十世妙宝法王和盘托出,木家侍卫带刀在侧,更是对外严阵以待,防止有人暴起作乱。吴之茂眼见得魂惊魄动,生怕对方知晓自己与堪布喇嘛密谈的事情!
他们原本是密谈好了洪承畴所献拥寇自重的计划,届时由噶举僧派挑动边衅,平西王府派人抵御,双方弄虚作假,借此共享富贵。
这若是被指认他勾结康藏,吴之茂非但别想上任四川总兵之职,恐怕他的人头都先要不保!
此时,堪布喇嘛发出了震天笑声,用威胁的眼神看着吴之茂。
护法喇嘛猛然想起,堪布喇嘛今早忽将他座下随行喇嘛弟子尽数派出,导致今天噶举僧派在场中的人数最为稀少,心中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连忙问道。
“堪布!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噶举派现在只奉法王号令,休得胡来!”
陷入了众叛亲离处境的堪布喇嘛,俨然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此时却表现得尤为冷静,残丑外表露出的竟是一抹冷笑。
“弘辩!今天论法算你赢了,但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随着日正当午,悉檀禅寺之中逐渐响起了嘈杂喧闹之声,法云阁外不断有僧众奔走呼喊相告,齐声呐喊寺中起火。
从法云阁窗棂往外看去,只见规模宏大的悉檀禅寺中浓烟滚滚,火光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挡不住耀眼颜色,竟然从四面八方都传开了起火爆裂、廊柱崩折的响动。
悉檀禅寺众僧睚眦欲裂,想起前一段时间鸡足山屡屡遭遇地龙翻身,许多屋宇崩塌损毁、亟待修缮,而噶举僧派自称为表善意,也曾派喇嘛前来助力。
如今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只为了借机将引火燃油等物藏入其中,直待今日的放火烧寺!
而弘辩方丈这几日为了给安仁上人祈福,聚集僧众昼夜念《华严经》,更导致了悉檀寺中的防卫空虚,才有如今宵小之辈趁火打劫的厄难。
堪布喇嘛此时笑得肆无忌惮,多年来滔天的恨意终于不再多做掩饰,宛如毒蛇喷吐着汁液,只求沾染到每一个仇人。
然而弘辩方丈却站在原地面露慈悲之色,从怀中掏出一封陈旧至极的书信,扔到了堪布喇嘛的面前。
“阿弥陀佛,当初你卷窃财物而去,我们也曾打算派人追拿,前往大理卫都指挥使处报官,可徐施主却出面劝止于我。”
“后来的徐施主孤身一人,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至西番参妙宝法王。”
“回来之后,徐施主两足俱废,心力交瘁,对老僧说你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这里,届时便将此书信付予。”
堪布喇嘛从地上捡起书信,看着信封之上已经萎黄发枯的墨迹,死死盯着上面《与顾仆书》四个大字,歪扭突出的眼珠几乎要盯出血来,随后怒吼三声,面色如狂地将书信撕成数瓣,仍上了天空。
碎纸如天花乱坠,在眼前耳畔滑落,隐约能看到粗纸上写着卖身契的契据文样,还有一行萎靡凄楚的字体“……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
“总兵小心!”
一声厉喝响起,吴之茂吓了一跳。
他原本见到堪布喇嘛狂态毕露,心中早已有所警戒,此时看到弘辩方丈和堪布喇嘛撞做了一团,而喇嘛手中还握着明晃晃的一把匕首,似乎要朝着自己背后的平西王妃刺去,顿时魂飞天外。
此刻场中乱作一团,吴之茂作为武将一直刀不离身,此时慧至心灵地当即拔刀,冲着堪布喇嘛大步刺去——
只要将这个丑喇嘛顺势杀了,就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密谋之事!
刀光如电,转眼当前,当吴之茂挥刀刺到堪布喇嘛身前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在场众人眼中的凶狂之徒,眼里竟然也满是错愕,只不过恰好被弘辩方丈衰老的身形所阻挡,并且尚处在心神恍惚之间,甚至还来不及发出疑问。
堪布喇嘛好像张嘴想说些什么,看向吴之茂的眼神也从惊愕转为剧怒,这让吴之茂更为惊惧,生怕对方鱼死网破之际将自己害死!
吴之茂此时刀出没有回头路,为了将后患一并扫除,心中一凛再不犹豫,瞬间将腰刀从堪布喇嘛的后腰攮进,前胸刺出,转手再搅动刀柄、搅碎内脏,一口气都不打算给堪布喇嘛留下!
残丑的堪布喇嘛张大了嘴,五脏碎裂的剧痛攫取了心智,破碎的肺泡让他竭力吸气,嘴边也只能冒出一股股血沫,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中猛然晃见弘辩方丈的老脸,竟然拼尽全身力气,指着他的鼻子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你……你……”
随后瘫倒在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临死之前的弥留时刻,堪布喇嘛终于从这具残丑至极的躯体中解脱出来,似乎再次变成了那个憨厚朴实、务农为生的徐家佃户顾行。
那一年,他在江南的小家遭遇了饥馑荒年,卖儿典妻之后仍旧还不上青苗贷,便只能把自己也卖身为仆,跟着江阴徐家乖僻的老少爷远走天涯。
顾行逐渐回想起与老少爷站在黄山峰顶的情形。
当时老少爷笑着问他,黄山最高峰是天都峰还是莲花峰,而光顾着看天边绚烂的晚霞和,树梢毛绒绒松鼠的顾行,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想起当地人说天都第一峰,便回答是天都峰高,但老少爷微笑着摇头,说,错了,应该是莲花峰高,高一点点。说完,他又奋笔疾书,他说会把结论记录在游记里,供后人验证。
对于这部游记,不识字的顾行充满了好奇和钦佩,因为老少爷不管白天多累,晚上必定要铺纸磨墨,把一天的经历和见闻统统记录下来,顺道教他识几个字。对顾行来说,静静地看着少爷奋笔疾书,就是辛劳一天之后最温情的时刻。
顾行明白知道,众人口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少爷,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当徐霞客回到徐府,他是徐老妇人宠爱的一个从手指尖精致到头发丝的大少爷。但一旦背上行囊,他就变成了山林之间最坚忍的行者。
顾行就这样钦佩着,追随着,包揽了一路上的起居饮食、采购联络、押运行李,累到生病也毫无怨言。即便坠崖重伤腿骨折断,即便湘江遇盗身中四刀,即便在洞庭湖底见到了诡谲无状的大恐怖,即便他需要亲手毒杀静闻和尚——
当初就是这个迂腐顽固的和尚,招致了湘江盗匪的觊觎窥视,差点将老少爷害死,他看出了老少爷厌烦了这个拖累,却又摆脱不了这个拖油瓶,便偷偷买来了马钱子。
顾行本以为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满心钦佩,心甘情愿陪老少爷完成一趟趟漫长旅途,也悄悄希冀着这份千秋大业之中会有他的一处痕迹,但在旅途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顾行违背了誓言。
当时的他,在鸡足山瘴疠发作痛不欲生,终于感受到了静闻死前的剧烈痛苦,他发现鸡足山僧人嫌厌排挤他,老少爷甚至在与弘辩商量着,要再买一个奴仆来代替顾行。
鬼使神差中,他偷偷翻开了那部游记,发现洋洋洒洒二十余卷之中,提到他名字“顾行”的仅有九处,剩下数百处有时或称“顾仆”,有时或称“顾奴”,时刻提醒着他只是徐家的家奴这件事……
跑下山去的顾行四处游荡,不人不鬼,他不敢进入城邑、也不敢走上官道,因为他在万里遐行中,见识过了有着士绅身份的老少爷,是怎么从亲朋官吏之中轻易拿到驿站马牌,并沿途驱使百姓、鞭打“奸民”!
瘴疠发作的顾行,最终由一群马队绑走,当作野兽般关押输送到了雪域之上,被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百般凌虐,扒皮取血折磨得全无人像,只为了得到某种“奇毒”,而他的内心也彻底堕入了深渊。
从那时起,家奴顾仆便已经死去,转而回来的是堪布喇嘛。
他深恨着徐霞客,他穷尽残生所要做的,便是毁掉老少爷的那份「千秋伟业」,连带着整座视他如蝼蚁的鸡足山,都要一起在大火里陪葬……
寒风吹起地面上撕碎的纸片,宛如送葬时纷飞的纸钱,他也曾怀念过千里之外的故山故土,或许原本的他应该老死于田间陇上,支零剩骨也与那陌上花开,江南烟雨为伴。
然而从他踏出江阴老家的那一刻起,便再也回不去了。
纸钱飘落满天满地,顾行恍然看见老少爷正在晦暗不明的前路踽踽独行,他下意识又想要跟上去,但一股撕心裂肺的恨意袭来,他又从憨厚老实变得畸形丑陋,毅然决然地扭过头,转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方向。
我顾行……
这辈子……
绝不会原谅……
…………
堪布喇嘛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眼里的光彻底熄灭,而弘辩方丈的生命,此刻也走到了终点。
这两人毕竟是擒抱在一起,刀从堪布喇嘛的后背贯穿了弘辩方丈的前胸,弘辩方丈颓然后退,胸口也被吴之茂的腰刀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烈跳动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已经被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正猛烈地喷射而出!
“直娘贼!这老和尚是自己撞刀口上的!不是本官杀的!”
四川总兵吴之茂额头豆大汗下,没想到自己居然失手将弘辩方丈给捅伤,并且眼看就不活了。那这下悉檀寺杀害假妙宝法王的嫌疑刚刚洗脱,自己反而要背上擅杀方丈的罪名,一旦被木家反告个跋扈残暴,自己今天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
安仁上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想要按住出血的伤口——从他下山到现在,还未与这个疼爱他的师兄说上一句话,眼看便已经要天人永隔。
但弘辩方丈此时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躯体的痛苦,身心只有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解脱喜悦,老和尚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一只手轻握安仁上人满是鲜血的双手,一只手伸出手指,轻轻指向了安仁上人的双眼。
一切不言,尽在其中。
此时门外混乱脚步和奔走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只见须眉皆白的大净禅师猛然踉跄着冲进了法云阁中,嘴里大嚷着“不好了方丈,你的禅室精舍被烧成白地了!”
然而当他看见血泊之中微微抽搐的弘辩方丈,也顿时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而弥留许久的弘辩方丈,也在听闻大净禅师话语之后,终于彻底闭上了眼睛。
吴之茂在恍惚之中猛然惊觉,大怒如雷地咆哮着:“好个弘辩,你居然以身作饵拖我下水!”
随后在原地踏步一圈,恨恨地看向了悉檀寺众人,语带威胁地说道,“悉檀寺勾结反贼的事情,本官本想给你们留个体面!你们要再执迷不悟,我便只能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了!”
安仁上人满手是血,他本想上前跟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拼个玉石俱焚,却猛然看见身后站着的老小僧众,眼前又浮现出弘辩方丈指着自己双眼的那只手。
他渐渐缓过精神来,更显老迈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杆,学着弘辩方丈那样双手扎紧贴身腰带,就像一块想要拼命拧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跄跄终于站起身。
“阿弥陀佛,弘辩师兄如今已然圆寂,老僧身为师弟自然应当接祧。”
“我们悉檀寺上下绝无反贼,况且先前大错禅师之事已经分明,何故再次纠缠不清?”
“吴总兵如果再咄咄逼人,须知我佛门弟子遍布天下,老僧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你擅杀师兄此事,上告到大理寺去!”
吴之茂听完虎须倒竖,原本这张底牌他原本就没打算要留着,毕竟此行王府的密探暗线全部动用,就为了将悉檀寺尽数剿灭。
然而弘辩这招太过毒辣,如果弘辩今日不死,悉檀寺就算侥幸占了上风,也将迎来平西王府的明枪暗箭;而近日弘辩死了,那赌上的是他吴之茂的身家性命,甚至能成为木家反击的号角!
故而吴之茂刚才这番话说出来,只是为了威胁悉檀寺之人不要乱说话。可他却没想到继任方丈的安仁上人吃软不吃硬,更是个臭脾气,竟然还敢跟他对着干,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好!好!好!”
吴之茂连说三个好字。
“本官早已打探到,你们悉檀寺与反贼交往甚密。其中与反贼联络的秘密书信手稿、还有反贼留下的酬答唱和诗作,全都藏在弘辩和尚的方丈密室之中,如今你们瞒天过海,火烧精舍及字画山志,弘辩更是自杀身亡不留破绽,这下连堪布喇嘛都成了你们的棋子!端的是狠辣手段!”
阴阳怪气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暴怒扭曲的脸上却又转成了狞笑,赫赫扬言道,“然而你们百密一疏,一定不知道还有个反贼暗渡陈仓,还是露出了马脚!”
言毕阴恻恻地朝安仁上人一笑,怒喝道。
“你可曾听过一个名字,唤做「江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