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经常给他带糖的小姑娘终究是食言了。
然而不是她再也没有来过,而是她经营汉藏马队的爹爹感染时疫去世,那支马队也一哄而散,只留下孤身一人的小姑娘无处可去,成为寺庙一带乞食的孩童。
后面再来的小姑娘,脸色已经不复先前的红润,泪痕也因反复擦拭变为伤痕结痂,最终残留在了脸颊上,但她还是会经常带着不知哪里拣来的野果,再从小窗里扔进来,并且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最近的遭遇。
那些孩童的闲话翻来覆去说着,她似乎毫不在意密室之中的冷漠,又似乎摩醯首罗天王只是飘离于这个故事的幽灵,一切剧情都在随着时间而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变化着。
再比如密室里浑身恶臭的人,也在一段时间后被喇嘛抬走了,再回来时已经浑身是深可见骨的伤痕,神态奄奄一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那双充满憎恨与嫉妒的眼睛仍旧黑到发亮,死死盯着摩醯首罗天王的方向。
再没过多久,又有一群喇嘛闯入密室,手持羚羊、雄鹿、野马、牦牛、老虎、豹子等尸体,用身上切除下来的残肢与器官,摆满在了蜷缩于地的摩醯首罗天王身边,蘸着兽血画下了繁复细腻的金刚曼荼罗大阵,以血肉坛城将他围绕在其中——
随后拿起鎏金杵锤,一寸一寸地砸碎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四肢骨骼。
梦境加速中的摩醯首罗天王没有痛觉,他也早就勘破了恨痛无常的生死大梦,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而分神,这些形状诡秘的喇嘛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黄昏前来,将摩醯首罗天王打得筋骨尽碎之后,仔细照着唐卡上的种种画像,用各种不明药汁涂抹捏合。
渐渐的,不管是异于常人的广长舌相、四十齿相,还是雄伟如兽的上身狮子相、膝如鹿王相,亦或者是匪夷所思的目绀青色、马阴藏相,喇嘛们都在摩醯首罗天王的身体初见端倪,一切就如同抟土造人般有条不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摩醯首罗天王已经隐隐触摸到了破开内景境的边缘,他此时的身体也从一个不再长大的萎痹孩童,变成了俨然三十二相俱全的再世佛陀之姿。
铜鉴当中映照出的,已然是妙宝法王的脸,摩醯首罗天王有些疑惑,难道江闻只觉得这样的肉体折磨就能让自己崩溃?
密室同囚之人看着摩醯首罗天王,样貌依旧憎恶嫌弃,眼睛里也充斥着癫狂的嫉妒,但摩醯首罗天王却从他的语态神色中,觉察到了一丝对能忍之人的敬畏。
“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的痛,这几年你都忍过来了,是不是想靠着这个皮囊去找马队的小丫头?你们真是不可理喻……”
对方啐了一口痰,继续不屑地说道,“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没发现小姑娘已经好久没来了吗?我听说她这几年出落得标致——汉人嘛,怎么也比你们这些风吹日晒的强——”
“据说她已经自荐当红帽法王的空行母去了,被带去红帽法王的福德须弥寺,你小子就别痴人说梦了。”
摩醯首罗天王并不在意对方所说,独自站起身来,密室同囚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滩烂泥,八年来第一次独自站了起来,光秃秃的头顶浮现出七彩光轮,宛如梦幻。
这具宛若新生的身体此时受梦观成就法甚深威神力的加持,身体里的地、水、火、风、空五种元素循环往复涌动,冲刷着已然残存不多的我执,每一呼吸都更在觉醒着人体八识的种种神通。
摩醯首罗天王每轻轻踏出一步,四周就有一道疾风呼啸着掠过,但只有细细观察后才能发现,这道“无形的风”源自于如有实质的时光流逝,以摩醯首罗天王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随着他的举手投足,四周事物都在快速变化着。
“无形的风”不断吹过,只见狭窄的密室外木纹累积、灰尘屡叠、初雪消融、绿叶抽放、密室同囚之人脸上也多了一道道虔诚而静谧的皱纹,朝着摩醯首罗天王跪拜顶。
脚下的时间还在加快,并且画面越来越跳跃,虚吉飞来寺里往来的僧侣人影几乎变成了一道道流光溢彩,茫漠不可分辨。
直到他再次猛然睁开眼,双目神光如有实质地照澈虚室,摩醯首罗天王冥冥中察觉到破境的时机已到,便一掌震开密室门锁。
他站在虚吉飞来寺中,随着破境时间到来,外界相较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年,直到他走出密室才发现,自己原来身处一处方形塔座,上为宝瓶状的舍利塔之下,由此被困多年。
——【虚吉飞来寺,破晓】——
摩醯首罗天王料想,江闻看来并不清楚像他这样精修断法多年的大觉悟者,内怀彻骨之大悲,外现无比之威猛相,是绝不会被这样寥寥幻象所困锁!
远方的启明星正在闪烁,在这一刻,摩醯首罗天王终于摒除一切干扰,入于甚深的慧观之中,在天际明星即将升起的时候,即将再次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众生执着妄想……”
可这次摩醯首罗天王还没说完,本该虹化而去的身体在半空中猛然降落,失重感带来的眩晕此起彼伏,四周场景第一次出现不受控制的变化!
只见一阵猛然缩放挪移,他竟然来到了虚吉飞来寺外的半山腰苦修洞前,一个喇嘛跪在他面前,而山上那根用来悬挂经幡的高杆上面,吊着一具无皮尸,任由秃鹫啄食,看着明明已经死去多时了,却在摩醯首罗天王出现的那一刻,用干瘪的嘴巴缓缓说道。
“他们抓住我逼问……我都没有说……”
“我一直就等着你来……”
“真的好累啊……”
“不要看我好吗……”
“我终于打听到能救你的方法……”
“只要你站在这里,伏藏就会为你显现……”
“我要睡了……”
疲惫的声音几乎要消散在风中,却在最后一刻强打精神再度响起,如秋风暖阳、松林夕照,也如一颗咕噜咕噜滚地的饴糖。
“要记得我说过,会来救你的……”
本不该说话的尸体终于闭上了干瘪的口唇,却合不上空洞洞的双眼,似乎有无数的话消散在空气里,悄悄传到了耳中。
密室同囚之人此刻也变作了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模样,惊恐万分地朝着摩醯首罗天王跪拜,只怕摩醯首罗天王会在一怒之下,把刻意隐瞒消息的自己给挫骨扬灰。
混沌的睡梦之雾转瞬散去,一切好像回到了摩醯首罗天王熟悉的记忆轨道里,堪布喇嘛虔诚侍奉、妙宝法王有真佛之姿,脚踩山岭俯瞰虚吉飞来寺,僧衣猎猎如君临天下。
可摩醯首罗天王的疑惑更加炽烈。
他方才的经历到底是真是幻?为什么和自己所知妙宝法王的记忆偏差如此之大?妙宝法王云单强巴,又到底是众所周知的转世,还是人力强造的附佛外道?
老喇嘛并不知道面前人在思索什么,他只了解一些无关对摩醯首罗天王无关紧要的事情。
于是他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告诉摩醯首罗天王,马队的小丫头后来自荐成为法王空行母,却窃取了法王伏藏法在暗中苦练,于一次喜乐大定中损毁法王的根基,红帽法王勃然大怒,宣称她是“萨迦巴姆”化身,命人将她折磨处死。
但这一切摩醯首罗天王都充耳不闻,他看着天边的晨光熹微,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内心波澜不惊,他再次朝着外界缓缓开口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众生执着妄想……”
但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成功,整个世界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双腿扯住,无形的手正从大地里伸出,阻碍住了他在虚空中无形摄升的力道。
“怪哉……”
摩醯首罗天王以梦观成就法窥探四周,但却一无所得,直至他低头看向了自己,他才听见身体胸腔里涌动着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就是它,硬生生扯住了不可一世的摩醯首罗天王,乃至无处虹举飞升。
“执魔为魔遭损害,知魔为心获解脱,证魔为空即断法。此魔罗刹男女相,未证之时乃为魔,制造障碍作损害,若证魔本亦天尊,一切悉地从汝生……”
摩醯首罗天王知道此时是妙宝法王的执念作祟,于是念诵着米拉日巴尊者的箴言,想尽快以断法之神威力彻底根除内心执魔的分别念,却发现这一下不仅没有撼动心魔,扯开无形的手,反而使得整座虚吉飞来寺都传荡着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引力与斥力相互纠缠着,亟待着撕裂天地与他的身体。
在摩醯首罗天王的断法面前,执念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这具新蜕的身躯中,正浮现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虚影,能观十方法界的天眼通也于此刻猛然生成。真正的“妙宝法王”在怒吼咆哮着,发出残杀、殴打、驱逐、镇压、消灭外魔的忿怒之音!
山崩地裂间,摩醯首罗天王终于知道“虚吉飞来”所指的不是这座寺庙,也是寺庙之下掩藏的不知多少个世纪之前的伏藏!
无数被神秘教徒藏匿的金色伏藏字文典籍,此刻如洪水般从半山腰虚吉飞来寺的山石、砖瓦间流淌出来,就像小丫头预言的那样,映照着金色晨曦顺着山势沟壑四溢成渎,轰轰隆隆宛如天崩地裂。
摩醯首罗天王低下头,发现地上由鲜血凝固而暗褐色的石头上,也闪烁着伏藏金字——那用藏文写着的“慈悲喜舍”四个字。
精通佛典的摩醯首罗天王自然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着的是堪破情执的法门,是由贪嗔痴恨的小爱化为对世人的大爱,也唯有勘破情爱才能够领悟这个义谛的根源,这四个伏藏如丹心化碧,只因这是她留给心上人的、独属于自己的伏藏。
摩醯首罗天王微微叹气,他知道自己还是落入了江闻的算计之中,对方竟然戳破了妙宝法王足够骗过自己的、师慈徒孝的、天命所归的虚假回忆,将妙宝法王秘不示人的内景全部挖掘了出来,布置成了一处环环相扣的陷阱,自己欲速则不达,直至既无法速胜也无法拖延。
一切分明都在对方的阳谋之中,却因为自己的傲慢而错失良机。
他现在明白了,在这个表面云淡风轻、暗里怨怒的妙宝法王内景中,破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正面情感。
摩醯首罗天王深吸一口气,知道不将事情了结是无法脱身的,在这里第一次表达出了属于生人的情绪,也展露出三百年前屠戮江湖时的杀气,寒鸦般的眼睛向了虚吉飞来寺和福德须弥寺的方向。
或许,他也有些想做的事?
于是乎,他身上那令人不安的气息更加浓烈,大黑天难述的凶貌透过躯体凝结成形,化为高举钺刀扬於虚空,托盈血颅器皿宛然在手的狰狞威猛之神。
摩醯首罗天王朝着堪布喇嘛露齿一笑,神态狰狞,对堪布喇嘛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将他吓的几乎魂飞魄散,已经能看见世间即将流淌着的尸山血海。
“这世间一旦有无明迷现,譬如火未息之前,烟无法灭尽。故而你可知,我为何要修断法?”
细细看去,摩醯首罗天王此时更像是越过堪布喇嘛,慢条斯理地在遥遥向虚空中的江闻对话,十分欣赏对方能让自己拿出真正的手段。
“法尚应断,何况非法?”
话音悄熄之后,摩醯首罗天王身形转瞬消失,寺庙中涌起无尽尘嚣,终于夹带着令人心旷的血光顿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