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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逆浪兼天涌

古言兵者,为国之大事,不可不察。

但此时此刻的战事,已经完全抛却了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诡道,褪去文人心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臆想风雅,展现在世人面前的,终究只有数不尽的血与火。

广州城外三里之地,积蓄已久的怨愤与杀意,终于爆发在这二百步不到的狭窄阵线之上。

滩上血战所经历每一分一秒,泾渭分明的战线都在不断的争夺和推移之中,显得更加交错如犬牙,而但凡是贼兵与王府亲军兵锋相接之处,霎时便有残肢断臂、鲜血横流,以裂帛之势狂飙而来。

平南王的亲卫皆是百战精锐,身披铠甲也足以横冲直撞,可缠头贼军出刀同样悍勇狠辣,招式不留后路,仅靠着一把破锋长刀,出手时见招拆招、克尽甲胄,行进间起伏开合、互为表里,所用的显然也是行伍战阵之法。

但纵观全场,白发老者所在的锋矢,仍是最为无可阻挡之处。但凡金刀所向,就有无数的劲装少年郎蹈死不顾,径直杀向尚可喜立者大纛所在的高阜。

如果江闻在这里就会发现,骆元通带领的花山盗,竟然和陈近南的铁血少年团形制如出一辙,只是相较之下,陈近南突出严整从令,而花山盗更加凶悍勇毅,即便在尚可喜麾下的百战精兵面前也毫不逊色。

随着刀盾、铁枪精锐被撕破口子,平南王三百铁骑此时深陷在复杂地形的困顿之中,挡在尚可喜面前的,此时只剩下一群重甲持刀守卫,坚决而顽固地对抗着花山盗,把守这处需要仰攻、位于高阜的中军大营。

“骆老哥,你终究还是入局了!”

高阜中军的尚可喜呼喊道,语带冷嘲暗讽,“想当年盛名远播的三千花山盗,如今就剩这些残兵败将了吗?”

“尚王爷别来无恙,老夫此番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骆元通声如洪钟,这支奇兵就是他潜藏了这么多年的倚天宝剑,曾经也悬在尚可喜头上不见落下,花山盗百年来起起伏伏、兴衰无常,总算没有默默无闻地老死在深山幽谷之中。

尚可喜看着殊死猛攻的千余花山盗中,其中有矫若猿猱的少年郎,也有面容憨直的老农人,只是眼梢被缠头布裹紧绷直,显出极为狡黠而凶狠的神色,却遮盖不了其中青黄不接的事实。

“用来杀你已经够了!”

骆元通的须发皆张,扬手以金刀一指中军大纛,当即又是一阵猛攻。

谋士金光本想劝主公暂避锋芒,可他发现骆元通挥刀一指之后,自家主公竟然有些心不在焉,仿佛魂魄都被慑动。

金光循着视线,察觉尚可喜正凝神紧盯骆元通,熟视那状若修罗的厮杀身影。只见金刀被他用左手单持,勇猛诚如鬼神再世,赫然又是一对凶兵凶人!

自古刑杀最残酷的莫过刀,故而刑杀之事非刀不可,骆元通的招式古朴沉重,只见他在瞬息间偃藏、断戈、突斩、固守,一招便力压四方无所不降,而凌厉的杀意隔空传来,也刺激着更多的记忆从尚可喜脑海中涌现,以至于他的呼吸声中,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枉我多年来如此信任,骆老哥,你终究还是骗了我。当年你说麾下花山盗折伤殆尽,残卒已经悉数遣散,本王却没想到你门下这些骆家弟子,居然都是花山盗的后继……”

尚可喜口中所说的花山盗,是一伙积年盘踞在广州府北方花山深处的盗匪,那里名曰清远、番禺、从化三县之交,实为三县插花之地,鞭长之所不及,向为盗贼之薮。

十二年前,南明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陈子壮,曾邀花山盗三千人反清勤王,约定七月七日三鼓内外起事,夺回广州。不料事泄,李成栋将内应杨可观、杨景晔,和城中花山盗悉数斩杀,更把南明赵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观勒令自缢。

自那以后,世人都以为盛极一时的花山盗已经烟消云散,却不想这些消散于历史中的贼军,今日会在尚可喜的眼皮子底下凭空出现,化成一把直刺心脏的尖刀。

拼杀愈演愈烈,花山盗此时已经杀到尚可喜的近前,可此时双方兵锋已经在一轮轮血战中疲敝不堪,也都无力再推进分毫,只见骆元通以左手持金刀驻足,衣襟满是血迹,索性就站在百步之外与老友遥相对望。

尚可喜沉默不语,眼中神情更加恍惚不明,当他从大纛走出慨叹出声之后,言语中已经满是愠怒。

“骆老哥,你诓本王花山盗已死,又说自己武功大退,这十年来还多处隐瞒欺骗,我为报救命之恩,曾无数次给你机会,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本王当傻子,这就是你的江湖道义吗?!”

被人兴师问罪的骆元通也捋髯怒目,戟指着尚可喜声如雷震。

“尚可喜,当初你向老夫承诺绝不染指‘仙药’,如今非但未能履行诺言,还跟这些方仙道的妖人勾勾搭搭、为非作歹,像你如此自寻死路,合当命丧于此!”

骆元通状若雄狮,掌中金刀遥指,再次咄咄相逼地质问着尚可喜,“十年前的广州城中,你就本该殛灭身死,难道还不知悔改吗!”

金刀之影撞入眼帘,只觉轰地一声,尚可喜的脑袋像是被惊雷击中,他目眦欲裂地看向须发皆白的骆元通,心中竟是万分的怒惧纵横。那一瞬间,禅林练就的金身粉碎一地,十年前的记忆终于纷至沓来,无故唤醒了一幕曾昼夜纠缠着他的噩梦……

…………

顺治六年,那一年广州李成栋忽然反叛清庭,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世子耿继茂受命南征,八旗大军横扫江南,直逼五岭,史称“两王入粤”。但随着李成栋在江西信丰抵御清军时意外落水身亡,攻克广州似乎只在须臾,却不想遭到了极为坚决的抵抗。

尚可喜还记得城破那一天,城中也是这样的暴雨倾盆,他们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以木材铺垫濠底,清军骑兵便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间万众鼓噪,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广州城中。

那天的尚可喜与耿继茂沉醉于苦尽甘来的大胜,吩咐屠城三日不封刀,自行率领着平南、靖南两藩的精锐亲卫长驱直入,杀入城中深处,随后沿着城渠杀向东门,一路血洗之势有如破竹。

“尚叔父,今日功劳多亏您麾下谋士妙计,不愧是摄政王口中的国之干城!”

耿继茂全副披挂信手拈箭,轻松射倒了正在逃散的城民,而随行的靖南王军也正以双马倒拽,拉倒了一座庵庙的土墙,在僧众惊恐之目里,开始了自己出佛身血、犯比丘尼的惨无人道表演。

僧众还在诅咒着他们堕入阿鼻地狱,可在他们脚下枕藉着的,已经是无数蠕动的尸骨,毕竟城中老弱早已在九个月的困守中耗尽气力,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今日再也无法抵挡住杀戮,城中早就化为了千万亿劫连绵无期的无间地狱。

尚可喜信马由缰,对僧众毒骂充耳不闻,斜睨身旁志骄意满的青年武将——明明早已看穿他那连遮掩些许都欠奉的野心,开口却是长辈勉励的话语。

“世侄,我与你父亲乃是结义的兄弟,二十年来同尝甘苦生死与共,这才打出了三顺王的赫赫功勋。诗经有言‘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依我看这‘干城’之名,今后还得在你身上才是!”

尚可喜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拉着缰绳缓缓骑马,他已经猜到了清廷此番南征安排的用意,分明就是不想他平南王一家独大,才会让耿继茂独领一军戴罪立功。

摄政王多尔衮不愧是只老狐狸,一出手就掐断了自己吞并靖南王势力的念想。

可尚可喜其实也明白多尔衮的顾虑。入关后形势日趋严峻,这回差遣两王收复广州,背后隐喻的是汉人藩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果南下战败,他们两藩必然少不了卸磨杀驴的下场。

因此眼下,纵然这耿继茂为人跋扈讨厌、不听管教,但他的统兵能力无可厚非,在拥有自己的一块稳固地盘之前,他尚可喜再怎么不悦,还是得态度坚决地上表奏请耿继茂袭藩,以抗衡八王议政里日隆的削藩叫嚷。

“小侄多谢叔父,恩情永世不忘!前面似乎有灯火明灭,就让小侄借花献佛一番好了!”

耿继茂听出了尚可喜的话外之音,顿时大喜过望。

自古骄兵悍将相辅相成,耿家军跑散了大半,但耿继茂的武艺超绝,此时有意卖弄一番,便拍马紧走两步,挥舞着大枪前去杀人取乐,此时尚可喜内心还在盘算着得失利弊,不甘心一点好处都没沾着就吐出嘴里肥肉,也就没心情和他再做商量。

两人愈走愈远,就在他们以为大势已定的三更时候,竟有几声弦惊分外刺耳,惊得轻骑而去的耿继茂勒马停下、四处搜寻,也惊得尚可喜循声而望,下意识就向远处黝黑高大的东城楼看去。

“叔父小心,城中逆贼似乎有埋伏!”

谁也没想到,煊赫入粤的两王竟然会在广州东门,遭遇到一场始料未及的伏击,而围攻他们的人训练有素、武艺精深,显然是同样的百战劲旅,依靠着双侧民房中此起彼伏的弩箭飞射,竟然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尚可喜向来疑心深重,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两翼的压力正在逐渐增大,对方又不经意间截断他们的退路,仿佛故意在诱骗他们向前方突击,使其陷入首尾难顾的境地。

“贤侄也小心,我看后面还有埋伏。”

耿继茂将大枪抡动,磕飞了几支冷不丁的暗箭,披甲在身的他自有千般信心,带人向城楼杀去。

“埋伏?管教他有来无回!”

急于袭嗣王位的耿继茂,自恃悍勇一马当先想要突围,率着剩下十余耿家精骑的冲锋而去。可谁知他的铁蹄就此踏破了大胜而还的假象,敲开了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门,让他恍惚间闯入了无间地狱,

时至今日的尚可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不经意的一瞥,他就在城东门幽暗的城楼上,看见了那位本应该死去几个月有余的狼顾鹰视之人。

那一夜,头顶是直干云霄的刺耳哭喊,脚边是涕汜长流般的浓烈鲜血,时间似乎就定格在这里,这也是尚可喜第一次六神无主地愣怔在了原地,就连他当初航海归金的那夜,都没有如此失措的情绪。

“李成栋?这怎么可能!!!”

这个人,本该已经带兵前往江西作战,本该溺死在信丰城外的桃江河中,本该绝无出现在广州城中的丝毫道理,更不会以鬼魅之态,出现在眼前这座鬼门关般的城楼顶上!

尚可喜只觉有寒光遍地,广州城残破的城垣正拔地而起,化为周匝八万里、绝高一万丈的纯铁之狱,将他向外界求援的希望不断吞噬。

但尚可喜清清楚楚地认出了他,那名绝不肯屈居人下的虎狼之将,此时正带兵站在广州城东门之上,面色漆黑双目寒彻,以残暴到不讲理的杀意相对!

一把大弓被李成栋拉成满月一般,弓弦声震,翎羽如飞,前方奋力厮杀的耿继茂随即应声而落,瞬间栽落在于马下,不远处有无数李成栋麾下的叛军如鬼魅般出现在街头巷口,伴随着地狱降临般的山河倒转,已经潜到了尚可喜的面前。

尚可喜瞳孔震荡,不时传来亲军丧命的哀嚎,超乎寻常的刺激已经让他浑身颤抖,握刀的手都开始出汗打滑,但尚可喜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拼了命地告诫自己的内心鬼神之事荒诞不经。

慌什么!

他平南王尚可喜,不过落入了一个最最险恶的陷阱,他们在城外进行了九个月的撕杀争夺,竟然是李成栋精心设计的阴谋,只为了将自己尽数覆没在广州城中!!!

“真是李成栋……”

尚可喜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也在红与黑的映照下开始混沌不明,沾染上了浓到化不开的血色。

有一支羽箭向他射来,尚可喜迅速跳马躲闪,胯下骏马却被一箭射死,千斤重压瞬间将他按倒在地,连着一条腿失去了知觉,喘气更是变得艰难万分。

可就在这样的生死边缘,尚可喜的耳边似乎出现了幻觉,东门左近似乎有强大光焰伴随雷电巨响,地上浅洞也显露出朽草枯根,这令尚可喜怀疑自己是否已死,骤然变为了佛门所说的中阴身。

若鱼在熬,膏脂焦然,尚可喜身处广州城中生死一线,一侧是清军屠杀作乐的声响,一边是李成栋部下冷酷无情的弓弦声,心胆俱裂的他恍惚间,听见了奔逃的声浪被屠杀的声浪压过,又听见屠杀的声浪又被突袭声盖过,此起彼伏永无止尽。

等到一轮箭雨熄灭,尚可喜才推开被射满弩箭的马尸,惶惶然地探出头去,似乎又有异样发生,视线忍不住看向城楼。

尚可喜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瞥见一道高大魁梧的模糊人影屹立于城门上,右手似乎齐肘而断还在酾血,须发飘张宛若钟馗,可那柄金刀烁烁放光,让人决计不会怀疑其存在的真伪,只知道金刀之下无一合之地,四周的伏兵也顿时溃散于无形。

东门之上面如死尸的李成栋想要弃弓抽刀,一刀绚烂至极的刀光已经平地而起,转瞬斩断了脖颈,身首异处的尸体从东门城楼之上栽倒下来,重重地发出一声闷响!

无间地狱仍在眼前,悲凄歌声缠绕在他的耳边不去,尚可喜几乎失去了当时的记忆,只记得李成栋的尸身从城门上跌落,距离自己仅有几步的距离。可他分明瞧见李成栋那狼顾鹰视的面容还在痉挛,无头尸身也兀自蠕动着,怀里掉出一个银色的盒子,被尸体用痉挛痿痹的手指想要打开!

一种大恐怖油然而生,此时即便无间地狱就在眼前,遍体生寒的尚可喜也凭空生出几分力气,彻底推开压在身上的马尸,选择从李成栋的无头尸身手中,不由分说地抢夺过那个盒子。

他与李成栋的头颅对视着,一对凝满血渍的眼眶死盯着他,在这善恶难判的所在,生与死果然无界,可眼前之人是何等复杂的眼神,这个当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屠夫,到死都没有流露出求饶的意思,只是用鹰隼般锋利的视线,死死盯住了尚可喜,诡谲影动,是身后无头尸身正颤颤巍巍,就地爬起亟欲扑来!

也是在那一刻,尚可喜心头的无间地狱轰然破碎。

因为尚可喜知道,像这样的眼神,绝不应该出现在炮制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屠夫李成栋身上!如果他尚可喜注定要永堕阿鼻,那么老天爷就绝不应该让李成栋在身首异处、血液流干的时候,还有这般让人心胆俱裂的凶威——除非江、浙、闽、粤这一路上惨绝人寰的杀戮,只是老天爷对他别出心裁的嘉奖!

噩梦轰然惊醒,尚可喜大叫一声,抽筋般一脚踹开李成栋头颅,无头尸身顿时摇摇欲坠,重新跌回了血水滩中。他见不远处的耿继茂被一箭射中心窝,眼口之中已经只剩下黑血流淌,喉咙间嗬嗬有声,性命已陷入垂危关头。

“汉人藩王不能倒……”

“你也还不能死……”

耿继茂断断续续听到了耳边呼唤,终于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嘴里只剩咽血呼吸声。

“世侄快醒醒,你要挺住……”

“当初我不是有意构陷你爹,只是没想到二哥如此固执……”

耿继茂闻言虎目欲裂,大口黑血从他嘴里吐出,手甲紧抓住尚可喜的胳膊,似乎要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捏碎,可片刻之后,抓握之力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弱了下去。

“世侄,世侄……”

“今后莫要埋怨叔父……”

尚可喜福至心灵地望向手中的盒子,那个鎏金凸瓣银药盒……

尚可喜其实忘记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可能将李成栋怒目而视的头颅挫骨扬灰,可能在大胜酣醉之后神志错乱,也可能在精神崩溃中做出一个个癫狂离奇的梦。

他只知道自从那夜起,耿继茂的伤势就一直徘徊在痊愈与恶化之间,性情也更加残酷嗜杀,独处暗室的他时常自言自语昼夜不曾脱下甲胄,还曾持枪和一些无形之物死斗不休,身躯日益痴肥,也越发地被死气缭绕。

尚可喜的情况则要好些,他叫停了“杀人十八铺”的军令,并且开始经常看到一些似雾似烟无定形状的东西飘荡在头顶。

每一入夜里,睡梦中就有狂风暴雨山崩海啸,凄厉哀嚎不绝于耳,黑白屋宇杂列无章,几乎就要令他神智昏灭,直至某天,他偶然走入了光孝禅寺,在满屋的梵唱焚香中,终于见到了联袂出现的天然禅师与骆元通……

…………

浑身颤栗的尚可喜缓缓摘下兜鍪,露出了底下满是恐怖黑斑的苍老脸庞,乍一看去宛若行尸走影。他眼中骆元通须发皆白的身影,也逐渐和当夜独臂擎刀的模样重合于一处,再一眨眼,自身却迎来了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本王学佛十年,已经知晓‘明妄非他,觉明为咎’的因缘。骆老哥,你以为这些陈年旧事,如今还能吓倒本王吗?”

骆元通沉默地望向尚可喜,两人之间距离被森严的甲兵隔开,外界的厮杀震天也仍旧撼动不了大阵中心,尚可喜已然再次走入了大纛之下。

“骆老英雄,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如今只是打算来说句公道话。”

一个满是不可告人意味的声音,自行填补了尚可喜离开后的空缺,正是术士李行合在壮汉道童的侍立下悄然到来,开口对骆元通说道。

“小人李行合可以保证,尚老王爷对于仙药之事一概不知。但老英雄诓骗隐瞒王爷的事情,还是需要给大伙一个交代才是。”

“老夫不知道你所说何事。”

骆元通冷哼一声,不愿与他搭话。

“非也非也。骆老英雄,你今日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率领花山盗从城中杀出,还不愿意说出实情吗?”

李行合却阴阳怪气地摇头感叹道:“你曾说秦时龙脉被斩断一分为二,还告诉王爷城中只有西抵江门、东至罗浮两条密道,可当年奉旨为秦皇斩龙之人,就是本门先师安期生,他勘察广州城的地理格局是九龙入水才对,一刀两断之下,只有陆上四龙被斩枉死,还有海中五龙尚存!”

尚可喜此时也幽幽回过神来,凝神望向了骆元通,寒声说道。

“骆元通,你以为本王还蒙在鼓里吗?如今的本王已经尽掌广州,岭南之地再无秘密,你手中那条密道不过是班门弄斧,更有甚者,本王还知道些连你都不清楚的事情!”

即便前线苦战不休连连后退,尚可喜的大纛仍驻守在脚下的高阜,与骆元通的距离越来越近,两人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本王来给你算算吧,如今的广州城下五龙尚存,历代踪迹隐现不明,但五处曾掌握在不同人的手中,更被设下了五处不同的镇物。本王今日让你做个明白鬼,便从你知道的两处开始说吧。”

尚可喜扬鞭遥指,语带怜悯地说道。

“唐镇古庙,即是掌握在你骆元通的手里,此处南届扶胥、北至花山密林,十年来你故意瞒着本王消息,就是为了如今日这般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不自量力的模样着实可笑。”

“东吴古园,奥秘在天然和尚的手里。那里老夫早就觉得有些蹊跷,直到胡商告诉本王,寺中遍植的诃子树出自千里之外的天竺,这才明白天然和尚原来也对本王有所隐瞒——然而他比你聪明,宁可身受重伤也要置身事外,始终不愿牵扯在这些事情之中。”

李行合借着话头,面色恬淡冲和地继续说道。

“王爷英明。想那岭南龙脉万千年前就已成灾,非要以镇物压制才能为人所用,若是强行进入则生死难料,而东吴、隋唐两处密道历来波澜不惊,也不怪他们鼠目寸光,小人只是可惜寻常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握在手中实属暴殄天物。”

“晋代古庙如今就在小人手中。小人根据掌握线索费尽千辛万苦,才发现其被当初的鲍靓太守刻意压在越秀岗虬龙古井之下,由于所镇宝剑就被周处取走,故而移龙走气踪迹飘渺,埋藏千年不为人知。但这处龙脉,犹如人体任脉之属,故而能掣肘桥接城中各条密道……”

李行合故作神秘地补充道,“此处东起江门西至罗浮,宋人当初不自量力地想要翻天,结果换来十万人蹈海而死,留下绵延百年的海底残尸……”

骆元通的神情格外严肃,海风吹拂过他的袖口,露出那只齐肘而断的右臂:“你们果然深陷其中……”

尚可喜神色自若,对于眼前格外纷乱的战局熟视无睹,远处漫天暴雨中的海潮继续肆虐,几乎要将广州城拖入沸海,从此葬身于鱼鳖之腹中。

“骆元通,你连亲生女儿都可以不顾,亲手把她推入了南海古庙的死局之中,我看你也是无情无义之人,又何必来与本王讲什么大道理!”

“汉代的镇船,便是老夫反制你手中唐镇的关键!伏波将军马援当年借此道路远征安南,却隐隐视为不祥,故此特意打造了一艘铜船将其永镇。此龙一动则四龙齐出,本王与李真人只是略施小计,就让你骆元通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无法镇压住蛟鬼!”

陈家洛此时已经率领红花会群雄杀到前方,先是对着尚可喜怒目而视,随后恭敬至极地对骆元通行礼道。

“骆老英雄,切勿听这个乱臣贼子的妄言,老英雄破家为国乃至侠之大者,天下何人能不敬仰?如今大势已成,就让我们兵合一处,直取尚可喜的首级!”

尚可喜闻言竟然哈哈大笑,无视花山盗和武林群雄逐渐交接的现状,在生死面前傲然说道。

“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

“你们能待到本王暗渡陈仓,手中只剩下这三千亲兵才发难,也算是心机深沉。然而我刚才只说了龙脉其四,你们就不好奇,这第五条龙脉在哪里吗?”

当尚可喜说出这些话,陈家洛才明白光孝禅寺的刺杀一事,竟然也是尚可喜惑敌的手法。

在号称全城封禁、全力剿叛的时候,尚老贼实则已经将兵马以剿匪名义偷偷送出城去——毕竟谁能想到“遇刺”的尚可喜,会胆大到反其道行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虚其腹心,莫非只为了引出无数觊觎他人头的人物?

这样骤然膨胀的野心和手段,倒是像极了当初狼顾鹰视的李成栋。

“当初李成栋能在一夜间从江西返回广州,此事让本王格外忌惮,一直以为有鬼怪之类作乱。但十年来,我对着旧物日夜揣摩思索,终于被本王发现了他手中药盒的秘密,还从中找到了广州城最后一条龙脉——也就是当年南越王赵佗手中秦镇的秘密!”

李行合也恰到好处地补充道:“王爷英明,小人也没想到当初的秦人会如此胆大,明知道冰夷不足以制服沸海蛟鬼,竟然还耗费屠睢、任嚣、赵佗三代之力,修建了规模浩大的船台,强行镇压住了最为凶险的一条龙脉……”

这一番话堪称石破天惊,陈家洛亲眼见到骆元通的神情瞬间变化,擎着金刀的左手竟然蓦地松开,差点就将大刀失落在地。

“你果然是找到了当年李成栋留下的线索,才突然向老夫发难……”

“哈哈哈骆元通,你果然也知道些什么!”

尚可喜得意洋洋地说着,“当初李成栋谋反时出兵江西,部将郝尚久被李成栋任命为潮州镇总兵,受封‘新泰伯’。他一直表现的首鼠两端,面对朝廷天军望风而降。顺治十年他降而复叛,带兵退守潮州金山寨投井而死,事后本王命吴六一打捞尸体,却一无所获。”

“此事本王起初也大惑不解,直到李真人前来为本王解惑,我才醒悟这是分明是与李成栋当年,如出一辙的金蝉脱壳假死之计!”

“当初李成栋在江西信丰假死脱身,就是凭借着龙脉秘密潜回,想要将本王刺而杀之,却被骆老哥你追杀而死,说明这条秦镇龙脉的存在,你本就该一清二楚!”

“可你还记得吗,李成栋当时埋伏的人手不过数百人,因此被你袭杀得手。本王多方推演后发现,李成栋当初真正的后手,本应该是郝尚久麾下镇守潮州的两万人马!唯有这支人马一夜之间跨越千里,便足以将平南、靖南的人马一举荡平!”

骆元通听罢皱眉不语。

龙脉传闻无比诡秘,纵然尚可喜对于其中的关键信息只字未提,但光凭这些狂人说梦般的癫狂话语,就足以让骤然听闻的陈家洛浑身冰冷,瞬间被莫大的恐惧攥紧了心脏——武者的直觉告诉他,背后藏着无限的杀机!

“李成栋是个反复小人,手下心腹郝尚久也存着待价而沽的心思,故而在广州城破时始终按兵不动;李成栋野心勃勃,郝尚久也妄想以蛇吞象,自己昏招迭出招致兵败,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在吴六奇说找到郝尚久时,他伪装成疍民耕着浪田,苦苦相求留他一命。”

尚可喜哈哈大笑,对着骆元通说道。

“如今你该明白秦镇密道的紧要了吧!当初李成栋、郝尚久手中的密道,如今也被我掌握,广州城对本王再不是什么秘密。饶镇总兵吴六奇,不仅是我埋在你们身边的暗子,潮州镇守的三万兵马,此时也齐聚在密道之外,随时可以从秦镇龙脉潜回广州,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似乎是为了证明尚可喜的说法,沉珠浦外忽然听见天崩地裂般的声响,果然有甲盔映日的兵马果然出现在了视线边尽头,迅速向被包围的尚可喜中军靠拢,漫天暴雨里声威如震,不由分说地杀向了猝不及防的花山盗。

场面一时更加混乱,猎人与猎物反复交替,原本是尚可喜中军在沉珠浦上被武林群雄、花山盗前后夹击,此时他们转瞬就要陷入反被夹击的险境,千余花山盗又未着铁甲,一旦转成被动必然伤亡惨重。

花山盗如遭雷击仓惶应对,本就只剩千余的贼军霎时又是一地尸体,骆元通沉凝皱眉,与陈家洛商议片刻,当即决定放弃仰攻高阜的阵地,挥师往武林中人所在杀去。

兵书有云穷寇莫追,谋士金光得了尚可喜的旨意,也吩咐平南王府剩余的亲卫兵马且战且退,故意让对方兵合一处。

平南王府三千亲卫调转锋芒变阵迎敌,行军规矩森严无比,丝毫不见慌张散乱,任由对方占据了无险可守的沉珠浦,己方则进据于广州城大门接应后军,眼前形势很快形成了一强一弱、一南一北相对的局面。

形势再次逆转,尚可喜再也没有顾虑隐瞒的必要,望着花山盗和武林人士残聚在沉珠浦上的剩兵败将,接着说道。

“此处风水奇佳,足以作为你们的葬身之地。”

“吴六奇告诉过本王了,你们当初的计策精妙绝伦,竟然想到由武林人士先行刺杀、再让骆家的花山盗里应外合,最后靠郑成功率军施以雷霆一击!张煌言果然不同凡俗,若真是如此,本王也只能甘拜下风,只可惜这座广州城,终究是不属于你们!”

…………

尚可喜等候的饶镇大军纷至沓来,转眼又有了两三千人的规模,限于密道规模无法速至,可这些人也极大补充了平南王亲军的疲敝之师。

在围困住沉珠浦的同时,平南王再次转成围而不攻的威逼状态,主要将他们驱赶到一处,而大军不动时真正负责具体行事的人,便还是王府麾下招揽的几大高手。

天降暴雨几乎要将海岸冲垮,剩余花山盗拼尽全力,也只能护住阵脚暂时不乱,眼见王府高手前来突袭,红花会众人当仁不让地与高手缠斗在了一起。

可他们的伤势终究还是成为拖累,十成功力如今不余二三,只见陈家洛、赵半山以拳脚抵挡白振的大力鹰爪,常氏兄弟联手对付鄂尔多的劈挂拳法,无尘道长、黄脸剑客缠住纳兰元述的四门棍法,郝摇旗、红娘子也和手持黄金棍的凶徒战作一团,正式宣告苦战开始。

此时的沉珠浦烟尘滚滚,兵刃拳脚所到之处上下飞腾,盘旋如风雨之声,进退有龙蛇之势,转身似猛虎摇头,起落像蛟龙出海,霎时间只见身形闪烁,不辨方位时分,人人都用尽杀招绝技,可带伤积劳的身体,却无法帮助他们轻取王府爪牙。

鄂尔多与纳兰元述慢慢占据上风,察觉到了这些武者外强中干的本质,当即就有了主意。

只见两人且战且走,忽然以一招移形换影交错了方位,从各自的对手包围中解脱出来,转瞬背向对方的敌手,还趁机也把白振推向剑锋的所在。

一时间天空海阔,纳兰元述的四门棍飞腾在空气势如虹,顷刻就将貌似黑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扫倒,而鄂尔多长拳一出如挂鞭脆响,迎着陈家洛、赵半山一阵猛攻,白猿劈挂的放长击远之法瞬间破了他们的以柔对刚拳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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