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情总要慢慢来,不可刚见面就起哄。
城隍庙市声沸腾、人流密集,叫卖声、笑闹声嘈嘈不绝,补碗的、箍桶的、捏面人的、变戏法的、看西洋景的、拔牙的、相命的……兴兴头头、热热闹闹,足算得上是上海滩市井百态的一幅“清明上河图”。
七小姐和钮静文煞有介事地端详着地摊上的物件,鼻烟壶、牙霜、针箍、鸡毛帚……件件都拿起来赏玩一番,月儿完全看不出她们的套路和招数。
她不动声色,随手也拿起一件扇子骨挂件端详,心里想着今日如何设法与小姐们失散,好与司马单独交手。
而她不晓得的是,司马和她抱着的是同样的想法,并且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挤在人群里的牛马罗三人忽然发动策略了——只见小姐们正在人流中走着,忽然间天兵天将降临,又是舞狮又是踢鼓,身边招架不来,头上却又过来长长的一列黄绸龙灯,既非元宵也非庙日,不晓得何以就出来这些物事来,一个个莽汉壮丁,又是喝道、又是扯皮、本来拥堵的人流给挤得人仰马翻大呼小叫。
月儿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准确地落了单。
站在台阶上慌乱无措时,司马上来了,问了句月小姐没事吧?其余通是家丁替他讲的——“月小姐怎的跟戎小姐们挤散了?”“是哪里来了这样一群发丧的冒失鬼!”“密斯戎她们照前边去了吧,好办,准找得着,月小姐请跟七爷后头走,小的前头给二位开路。”
月儿看出这一番变故是司马制造的,不唯不恼,反而暗喜,司马无意间给她扫除了障碍,七小姐她们不知所踪,她总算可以和司马单独沟通。
机不可失,她斟酌着要开口,但没想到司马的狗头军师比她更着急,先是句洪才忽然出现,故作巧遇,说走来此地逛逛市场、看看行情,又说生意不好做,跟七爷你不同,高门旺户、财源恒通,尽是享福,老弟我是辛苦的紧呐!
旁边家丁极力宣赞,说:“句爷怕是不曾听说,近来我家老爷又办了几件洋务,如今算起来,统共有三十个银行、二十个交易所、一十个铁石矿。九十个……”
司马风轻云淡地笑道:“嘴脸,只是夸大!”
“诶,”句洪才道:“我知道七爷你向是不愿露富,可那是咱家本事,便是不说,也是挡不住别人耳朵的,上海滩谁不晓得司马望族的泼天豪富!”
说着又摇头:“七爷你这人哪哪都好,单是一点不妥——稳重太甚!!”
司马觉出蹩脚来,头上显微开始冒汗。心下只盼句洪才别再开口,恨罗春娇冒失,不与他商议就设计出这么多蹩脚细节。
句洪才是完成任务及时闭口了,然而另一拨人马又挤上来,是齐福寿,摇头耷脑地说挤散了少奶奶、扯丢了姨太太,正在苦苦找寻。又说:“七爷啊,老弟我当初听你的劝好来,不该娶这来多姨太太,守着一个少奶奶过,那才是福气呐我的七爷唉!”
司马听出又是罗春娇的‘来使’,汗又开始冒,看看月小姐,急煎煎、怯生生,眼珠子黑黑,看样子已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了去。
叵耐这位齐福寿比句洪才更无眼色,口若悬河地向下讲:“当初娶头一个小的时,家母就劝我,说你也该向着好人家的行径学一学,远的不说,你只看看司马家的七爷,那是甚么积福积善的大人家,那是甚么英俊大雅的公子哥,偏是为人忠厚、不近女色……”
司马听不下去了,说:“来褔来福,弄口还有多远,太乱了这里……”
家丁说:“不远,不远,说话就到!”
齐福寿没眼色,继续望下说:“我如今吃了亏才晓得佩服七爷。”
回头苦着脸对句洪才说:“不佩服怎么办?你还记得么?七爷说甚么来着?看,你不记得了,七爷说: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呐我的句爷呀!”
司马听得肉跳,他没有想到罗春娇设计的如此恶俗,这不是帮衬,这简直就是起哄!汗冒上来,掏出绢子擦了擦!家丁眼尖看见了,“七爷热了么,热了好说。”爽利扒开人群拐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细弄,人不多,前后稀稀落落几家店铺,仿佛一下子由上海掉进了乡间,几乎有些回转不过心神来,句洪才与齐福寿也像空气似的蒸发了,家丁也消失了,司马微微放下心来。
再看看月小姐,脸腮赤红,恓惶之下现出孩儿气,并且忽然仿佛是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那种。满眼望穿,大概急切地想寻到戎家小姐们。
事实上,月儿当然不是着急寻找小姐们,她只是刚才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是五小姐的听差水生,对方神情诡秘,隐在人流之中,明显居心叵测。猜的没错的话,他一直在跟踪她们。
此时周边一片静谧,水生的那双眼睛消失不见了,但如芒在背的感觉却依旧强烈,偏生这个时候对过麻油铺里传来呼唤声:“月儿……月儿……”
月儿失望,想七小姐她们还是聚拢回来了,无奈应声:“七……(想到七小姐骗司马说自己是其姨妹,改口道)七姐姐,我在这里哩。”
麻油铺的帘子扒开了,一个妇人愣了一下,道:“应哪个?哪里是我家月儿。”
月儿一怔,这才晓得自己心太乱了,竟听错了声音。
不能乱,必须稳住,她拼命让自己压制住芒刺在背的紊乱感,小手握着娟子,迅速琢磨接下来的行动步骤。
她这个样子,看在司马眼里却是可怜见,以为她失散了姐妹有些吓怕,又见她脚上的绣花绿缎子鞋给人踏了个脚印,更是怜惜不已,深感今日这些个事办得莽撞。
心想空山东床千万别要再放炮吓她了,此念刚起,只听‘轰通’一声,仿似天蓬炸塌了,吓得月小姐面无人色。
可不是怎的,身后炸起了炮仗。
月儿本来正在谋划策略,完全没有防备会有这么一下,掐手腕都没来得及,险险晕倒,还好撑住了,这要归功于这两年的历练。不过究竟是冷不防给吓坏了,声音抖细,说:“勒勒嗨啥地方,响这大声噫……”
司马没注意到她这一口地道的上海话,颇为关切地问:“没事吧,月小姐?”
月儿脸色发白。
司马说:“只是个炮仗,月小姐怎就这样吓怕?”
月儿说因为幼时给炮仗炸过脚趾头,所以格外怕些。
司马一愣,“莫非月小姐缺脚趾头?”
“倒不缺。”月儿稳住心神,打算拐入正题,但想到别待会儿屁股后再来一枚炮仗吧,于是问:“不炸了么?”
司马连忙说:“不炸了、不炸了。”回头唤:“空山,空山,东床,东床。”
唤时都不来,正要作罢,却都撇了炮仗赶来了。
空山举着袖子说:“有有有!”
东床说:“在在在。”
二人卷着长袍马褂,像那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飞跑而来。
起哄!司马皱眉,也不好斥骂,说:“去,看看哪里放炮仗,作速停下。”
合该造化低,牛马二人刚刚得令退去。春娇又该登场了,老远从那弄口来,夹着个水红幅,端着个绿画轴,走到跟前,故作巧遇,唤声叔叔,谄媚一笑,獠牙毕露,鬼见也要骇得跌跟头。
月儿未曾四顾,听得叫问,抬头一看,忽见春娇丑陋非凡,老大心惊。
司马忙道:“不消怕,这是我家侄儿,春娇少爷。”
月儿侧身:“好春娇,真个丑得紧!”
她心里着急司马的跟班为何这样多,没的要干扰到她今天的计划,必须想办法让这些人回避。
而春娇打蛇随棍上,笑道:“哎?这位小姐可是浦东人,口音跟我家姑父相似!”
月儿这才想起口音之事,她不怕被戳破,来时就在计划如何适时地暴露,暴露了更方便交流。
她道:“七少爷,侬家汽车叫吾坐一坐伐,吾当真是吓怕得很,嘞嘞嗨,勿好呆了,去别处避一避好伐。”
月小姐不仅不是结巴,月小姐简直就是只清脆的小黄鹂!司马喜出望外!
去,快去!他命令罗春娇马上去拿汽车来,一秒钟拿过来。快快快!越快越不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