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们找到角门,鱼贯而出,今日虽不算尽善尽美,但也完成了来之前的计划,很是快心。
七小姐和钮静文说着刚才司马的窘相,笑不可抑。忽然间发现月儿落在后面,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月儿不知怎的,竟像失了魂一般,面如死灰。二人顿时一愣,连忙问月儿怎么了。七小姐以为月儿是顾忌刚才她弟弟的出现,安慰说:“毕竟映星没看见你,不消怕的。”
月儿遮掩,说:“你们先回家吧,我去一趟父母那边。”
七小姐和钮静文以为她要去汇报映星旷课的事情,便没有在意,分道而别。
月儿直到坐上黄包车,才发现自己掐着手腕很久了,几乎掐出血。刚才,看见那人正脸的刹那,她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掐住手腕避免吓晕过去,也就在那一刻,老娘舅也看到了她,虽然距离遥远,月儿还是感受到了对方那微微一怔的眼神,但究竟六十多岁的人,定力深沉,接下去他面不改色地滑着那套慢悠悠的拳式避开了视线。
怎么会是他?桂伯,她祖父为官时的护卫,八年前死亡,那时候她很小,亲眼看见桂伯七窍流血倒在天井的水门汀地上,当年治丧也是在她家举行的,桂伯从小跟随祖父,没有家室没有亲人,林家就是他的家。祖父那时候还没有患上老年病,头脑尚清楚,亲自主持了桂伯的丧事,一连数日大办道场,月儿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错。
可是,人死怎又能复生?
但如果此时有人对她说这只是长相酷似,她绝不相信!
因为那人看见她的那一刹所透漏出来的惊疑之色可以作证,他认出了她!他的镇静是装出来的!
月儿指端发麻,心神恐惧,到达父母家后,直奔父亲书房,然而来的不是时候,通敌案的南京特派组成员正和父亲了解情况,她不好言语,只好默不作声退出来。
姆妈去买菜了,阿绪出车不在家,她在院子天井处站了一会,恍若再次看到了七窍流血倒地身亡的桂伯,而一眨眼,那人又生龙活虎地立起来打起了太极拳,这样的错乱让月儿无法忍受,她的目光不由向祖父所居的上房看去,那里偶尔会有几声咳嗽传出,月儿不敢近身,怕祖父打她。
她亲眼见过祖父采打大脚丫头,说不裹足是伤风败俗,也亲眼见过祖父拿住一身戎装的四爷,呼叫着说:‘俘获老蒋了!孙文垮台了……’疯人无状,疯起来谁也招架不得。
何况,疯起来,又能替她解什么疑惑?
她觉得自己真是急昏了头,竟想向祖父去询问!无奈地摇摇头,她往楼上自己的闺房去了,刚进门,听到有人从书房出来了,三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与父亲公事公办地道别离去。
月儿等那几人从大门消失后,连忙下楼,到书房跟父亲打听桂伯过去的一些情况,重点盘问桂伯和她家有没有产生过异心。
父亲诧异地向她看过来,问她为何突然想起桂伯。
月儿说:“如果吾说……桂伯没死,侬相信吗?”
父亲一怔,凝重道:“月儿,你可是生病了?”
月儿苦笑,“所以说,吾讲其他是没用的,吾现在只想打听一下桂伯过去的事体,无论多细微的事体都没关系,只要侬能想的起来的,统统告诉吾好么?”
然而父亲的答复毫无参考意义,在父亲看来,桂伯的一生平平无奇,与林家情如家人,更谈不上有什么异心。父亲对月儿的反常感到忧虑,劝她恪守妇道,好生经营这桩来之不易的婚姻,不要一味离经叛道,甚至说洋学堂把她教坏了,如今变得全无女相,浑没有个做少奶奶的样子。
月儿失望而归,临走时告诉父亲映星回上海了,让父亲着人去找。
她的事情、澹台的事情,没有办法和父母沟通,倒不是完全因为澹台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此话不论对谁设防,都没办法对父母也设防,月儿之所以无法与父母开诚布公地说出所有隐情。是因为太了解父母的保守性格和做事风格,他们一旦晓得她背后有危险,势必要请出三少爷,甚至惊动亲家公来一起商议解决办法。因为在他们看来,女子抛头露面去独立解决事情有伤风化,是会让世人见笑的。
她黯然辞别父亲离去了。
她注定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也注定要一言不发独自战斗。
回家的路上她理出了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她现在不应该纠结于老娘舅和桂伯是否同一人以及桂伯为何还活着之事,而应该先确认老娘舅和老绅士是否同一个人。
如果老娘舅就是老绅士,那么他背后的势力又是什么人?会是司马玦吗?必须通过解密才能知晓。
接下来她需要得到红宝石西点店卞老板的帮助。让他来确认一下,老娘舅是不是老绅士。
但经历了阿潘之死、以及图书管理员之死,她再也不能冒失行事了,决不能再连累无辜之人,带着卞老板面见老娘舅那无异于送卞老板到敌人枪口之下,最好的办法是能够在老娘舅不起疑的情况下,给他和卞老板制造见面机会,但这基本是办不到的。唯一有可能实现的办法是拿到老娘舅的相片,去给卞老板辨认。
老娘舅那个年纪的人多半对照相心存芥蒂,估计没有现成的相片,即使有,偷相片比趁其不备偷拍相片难度更大。而偷拍照片其实也有难度,一是闪光,几乎不可能逃过老绅士那鹰隼般的目光,二是咔嚓一声响,要想不被老绅士听到,需要创造嘈杂的环境,而他时时独处,难以办到。这时,她想到了四爷那只袖珍相机。和照相馆以及报馆摄影记者的照相机不同,那只袖珍相机拍照时不闪光,也不发出咔嚓一声响,是经过四爷改造的特殊相机。
但她目前和四爷的关系很尴尬,本不该张口向他借东西,但事情紧急,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回到戎公馆的第一时间她就往荷花楼去了,想看看四爷在不在家,不巧的是姨太太翠屏的贴身老妈子沈妈在,正在给玉灯儿训话。
她走进去问四爷在家么,话已出口,才看到翠屏也在屋里,正在案前插花,听到她声音,翠屏一面照花一面回头,说:“是三少奶奶啊,快坐。”
虽然翠屏态度温和,可月儿还是害臊了,作为前姨太太,登门来找前男人,还被人家现在的姨太太撞个正着,这……
她赧颜道:“不坐了,原是来跟四爷借一样东西,他不在的话,我回头再来吧。”
翠屏向来和平温柔,此时也一如既往,客气地送出月儿。
月儿心急,吃过夜餐后,她从自己卧房窗口望到荷花楼的书房亮起了灯,以为是四爷回来了,于是冒夜又赶了过去,不料快要走近时,听到门首两个老妈子在说话,老妈子闲话多,她还是不要当着她们的面进去,于是在紫藤花架下站住了。
只听那边说:“沈妈这样晚过来,可是翠姨今晚在这边歇?”听得出是大少奶奶房里的宋妈。
答话的是沈妈,说:“不是,翠姨打发我过来取点子东西。”
宋妈突然神秘兮兮问道,“沈妈妈,翠姨服药有些日子了,底下人都说是调脾胃,我倒问一句不当的:那药可是助胎的?”
沈妈打着呵呵顾左右而言他,显见是不便如实相告。
宋妈便说:“沈妈不必多心,我这样问自然有个缘故,翠姨年轻,羞于讲论这些个,我们一把年纪的人,怕甚的,我说来你听,若翠姨果真是在调理胎气,我劝你别要用卢医生的方子,霞飞路蒋医生的才灵验!以往我们大少奶奶便是用着蒋先生的方子……”
沈妈似乎给她说动了,说:“莫非大少奶奶当初也不好开怀?”
宋妈说:“可不是,儿女上好艰难来着,成婚三年头上才见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