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静文不由走神,月儿对四爷的态度,她无法从月儿泛红的脸上看出,可四爷对月儿情深义重,别人不晓得,她却无意中洞察了。有一日听说罗副官要去北平公干,她有家书想捎回,便去荷花楼书房找四爷,书房门没关,远远看到四爷披着戎装坐在那里,薄暮时分的书房晦暗不明,淡淡的夕照斜穿进去,光影疏离地越过一列列影沉沉的书架,落到四爷的侧脸上,他低头用胶水细致地粘一沓照片,一点一点、慢慢地对缝,然后小心翼翼地涂上胶水,用嘴轻轻吹……样子竟比女孩子还细心,真是从来不曾想到位高权重的他也有注重琐碎的一面,敲门进去后,四爷虽然及时用文件盖住了照片,还是让她眼尖看到了,竟是他和月儿的合影……
“你想什么呢?”七小姐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衫,说:“快教月儿几句呀。”
钮静文回神,笑道:“那来几句简单的吧。比如‘好,你好,谢谢,密斯特司马’。”
月儿认真学了学,前面的好说,后面‘密斯特司马’就不行,非讲成密斯脱马才听着溜!中间的‘司’字太捣乱,浑是像走路遇上大石头,到那儿就要绊跟头。所以念了许久念不成!
这一拖,已是午后了。
七小姐听得都乏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反正是要装结巴,说到这个份上差不多了,听不出上海口音了。”
几人这才动身,到的时候是三点多。‘凡尔赛宫’静悄悄的,一点也不像戎公馆那样沸反盈天的喧腾之气,而唯其如此,才显出一种王宅气象,非常的静默有规矩。
他家和戎家一样,钢琴,话匣子,色色俱全,在司马书房里,七小姐和静小姐都去翻看他的电影书刊,月儿却给窗外的景致所迷,走到露天晾台上,在西洋铸铁花洛可可式扶阑前站定,放眼观望,近处有欧式女神雕塑和喷泉,远处有中式拱桥与楼阁,长廊漏窗、美人蕉栏杆……真个好风致!
‘为景所迷’的表情当然是假象,她不动声色,观察着这座‘东方凡尔赛’的结构和布局,稍后她要提议参观这座豪宅,了解完前院后居左廊右设后,她将伺机和众人走散,然后独自往可能是老娘舅居住的地方潜去……这个方案在她从戎公馆出发前就筹划好了。
司马小楼应付七小姐静小姐一时,向晾台过来了。月儿今日应小姐们的提议:穿得越普通越好。她索性穿了女学生那副行头——百褶裙、绊带黑皮鞋,不言不语、静若处子。
却不知司马很是喜欢这个样子的月小姐,前两次太过仙气高深,叫人攀爬不上。
他问:“月小姐可也爱好电影?”
月儿要答言,又想起自己是个结巴,于是露出一种天生哑女式的微笑,再确切些可能就是类似于蒙娜丽莎那一笑。
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她早又转脸望景,外面有一只梅花小鹿,此时正在草坪上望着他俩,口里衔着一支花,好看的紧。她不由得就要惊赞出口,出口前没忘记背一背静小姐教授的那几个单词:好、你好、谢谢、密斯特司马。
她细细说:“密斯……脱马,好看!”
司马说那是他家六姐未嫁时养来作耍的鹿儿。然后说:“我不姓马。”
这时候两个仙娥般的丫头从屏风后出来,一位托着沐盆,一位托着白玉盘,盘里是水红的果子,只有珍珠大小,不晓得是什么果类。
丫头先请七小姐静小姐净手,然后请她二位拈了几粒尝鲜,又过来请月儿净手。
司马先没有解释那果子的名目,待她品了一粒后,才说:“这是家父从外洋带回来的。”又说生在雪野,却能在冰块中存至夏日不坏动,是罕见的雪原火果,十分难得。
夸得这样神奇,她不能总拿蒙娜丽莎的微笑来敷衍,多少需要言语一声的,既要是个结巴,还要不露上海口音,在心里把钮静文的单词又过了一边,说:“密斯……脱马,好吃。”
司马终于笑说:“我不姓马。”
月儿却早就把眼看向外面了,说:“树林子……”马上缩住了口,不小心露出了上海腔,好在这三个字不清晰,没听真也不一定,可是司马分明很耐心地等她下文,她只好努力把话补全了,并保持结巴:“夏天,树林子,胖了。”
司马倒没听过树林子还有胖瘦,笑道:“你的意思是,树林子夏天就胖了,冬天就瘦了,是这个话不是?”
听不见月儿答言,随她眼睛望出去,对面木栏栈道上,临风立着一个人,梳着时髦的烫发,穿绛色绸缎旗袍,上面绣着翩翩欲飞的大蝴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
月儿问:“姨……娘?”
司马说:“姨娘?怎么会!”
原来,司马太太是位颇有手段的女主人,家中是不兴纳小的,虽然子息八女一男,却均是司马太太一人所生。而刚才的少妇乃是家中钢琴教师。
月儿听了,对司马太太肃然起敬,对这个家一下子生出天来大的好感!怪道进来后发现如此安静规矩呢。
这时七小姐哎了一声,二人回头,原来是七小姐从书册里翻出一张少女小照。司马连忙上去要拿,又不好径夺,终究作罢,说:“是跟王琼瑶小姐借的书,怕是她把照片夹进去忘记了,给我一并带回来了。”
虽然把话圆了回去,但究竟赧颜,搭讪着请月儿落座,晾台上有一架大凉伞,伞上绘着蓝天大海椰子树,伞下是玻璃钢圆几和几把藤椅,他二人在藤椅坐下,丫头又飘进来伺候茶点。
司马取了一枚蜜柑,将皮剥去,送到月儿的盘子里。
月儿谢过,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正要吃,却见司马看她,马上放下。
司马知道把人家看不好意思了,转脸去看七小姐们,不想月儿却说:“哎,你吃。”
一只肥肥的小白手托了橘瓣给他,他谦了谦,不知说什么好,心里被那小白手震得晕头转向,直接坠入十八层情网。
忙着去接橘瓣时,竟激动过头带倒了茶盏,要不是月小姐一把拿住他的袖腕,衣袖就该湿掉了。
月儿娇痴,也不放开他的衣袖,一双小手乍看是细巧的,细看却肉骨嘟嘟的,将来得了她,可要好生摸一摸。
司马心里这样想着,由不住就垂涎地瞧那手,尖尖玉指只有妖精才有,七小姐说她是玉兔精,她真个是妖精不成?
‘妖精’瞧着他,正待提议参观豪宅,不料七小姐她们提前决定收网,因为她们看司马神魂荡漾,已上山顶,不消继续吊胃口了,可以推下山顶了。
她们丢下电影画报走过来。
“月儿,你今儿稀罕了,平日那样少言,偏就今日话多。是景美让你开了金口?还是……”七小姐巧笑倩兮,把眼睛看向司马小楼。
司马更为荡漾,想自己魅力果然了得,笑道:“莫非月小姐平日不爱讲话么?其实,人与人谈得来,往往需要缘分,缘分到了,话就多了。”
钮静文说:“什么缘分不缘分,七爷怎就无端伤我们月儿的心。”
司马一怔,实不知自己的话哪里错了,竟给静小姐这样着恼起来。
月儿情知小姐们要收网,心中不是不急,自己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如此半途而废实是可惜,但自己一来不能当着小姐们的面露出端倪,二来还是个口齿困难的‘结巴’,只好眼睁睁看着事情流产。
钮静文气鼓鼓道:“我们月儿是个结巴,平日不讲话是自卑使然,七爷又不是不知道,如何刻意讲这话来羞辱!”
司马当场石化。语无伦次道:“这,这……怎么会……”
也不晓得他想说的是怎么会是个结巴,还是想说我怎么会是故意羞辱。总之他现在也变成了结巴。
月儿瞥见七小姐等人暗爽的表情,突然想到虽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番田地,但并非没有实施她计划的可能,因为七小姐她们今天来有两层目的。一是用结巴劝退司马;二是顺便实施“小山顶计划”,这也是她们不一进门就暴露结巴这一特点,非要周旋一阵看司马已入神魂颠倒之境才出击的缘故。
不过司马虽然已经凉了半截,但究竟起码的礼貌还得维持,不能立刻把小姐们扫地出门,现在耗着不走,岂不更让他如坐针毡?也岂不更加趁了小姐们的心?
月儿附耳对七小姐说想参观参观这座‘东方凡尔赛’,七小姐立刻大喜过望,没想到扔下山顶还不算,打击力还可以更大,让其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心强颜欢笑,陪着她们大逛特逛,想想都快心!
然而,月儿今天注定背运,七小姐刚要开口请司马小楼带领参观,听差来敲门了。
听差进来说:“七爷,有一位林少爷求见。”
“林?”司马倒想不起自己几时认识一位林少爷,不过管他认识不认识,好歹可以借口逃离这边的‘车祸现场’。
他连忙说:“林少爷吗?快请进快请进,他家姐姐被人贩子采了桑叶,也不知找回来没有,今天登门,必是请我帮忙。”
回头对小姐们道:“七小姐、静小姐、各位小姐,今儿恐怕要失礼了,道义当先,我得先去陪一下旧友,您们吃茶,我稍后再来。”
“好好好,七爷快去。”七小姐声音有些煎急,月儿和钮静文等不明白她忽然如此异状,不解地看过来。七小姐果然满面不安。
司马小楼离去后,七小姐扯起月儿和钮静文便走,匆匆说:“赶快抄后门出去,你弟来了。”
月儿莫名:“什么?”
“边撤边说吧,要出事了。”七小姐忙乱地说。原来,刚刚从她的角度,透过窗户正好望见立在正厅门口等候的林少爷,竟然是昨天见过的林映星,她登时就懵了,回神后便立刻叫大伙儿撤退。
这时她拉着众小姐穿廊绕柱地寻找出口,一边疾走一边说出缘由,众人皆惊,月儿既惊诧,又觉难以置信,道:“你们昨天见过映星?怎么没听你们讲过。”
七小姐说:“昨天满脑子司马小楼,哪里想得起这个枝节啊。”
“可是,你怎样晓得那位林映星就是我家映星,你从未见过映星。而且,他在北平读书,前天姆妈给我打电话,还说要给他寄夏衣……”
七小姐打断她,说:“不可能,他肯定在上海,昨天那位肯定就是你家映星,我在你的相框子里见过他相片。”
月儿这才真心怕起来,也不再企图伺机和她们失散了,司马豪宅不能再待,今天的计划彻底失败。
她们作速寻找出口,前门不能走,一来太远,二来角度太敞阔,容易被会客厅的人望到。昨天司马小楼介绍这座公馆时说除了正门还有一个角门,七小姐提议去找那个角门,然公馆实在太大,骑马穿越都需个把小时,她们徒步寻觅,简直要踏破铁鞋。
不知不觉,四人已经寻觅了一刻钟之久,经过一座碧湖时,有一个精瘦的老人背影在湖心亭练太极拳,动作形云流水,很慢很慢,距她们很远很远,小姐们闪身往柳荫下隐去,欲绕道而行,然月儿却停住了,目光牢牢地盯着那个背影——精瘦稳健、头发花白、身高一米七左右,马步打得又稳又牢,显然下盘功夫深厚。
月儿的心狂跳起来,是老娘舅!不会错。
她迫切地等待对方回头,而对方也如她所愿果真回头了,但这一回头不要紧,月儿的头皮‘刷’地发麻,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