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收起戏谑,正色道:“开个玩笑而已,我那位姨妹回北平了,下个月成亲,不能久住。”
“成亲?”司马大失所望,但不死心地说:“令妹是何处长的千金吧,她家三少爷跟我二姐夫的表嫂的堂哥是同窗,听说何少爷是个极其风雅的人物,我前段日子还想着让我二姐夫托他表嫂的堂哥给引荐结交,没想到先认识了他的妹妹。”
七小姐一怔,顿觉不妙,司马最近显然是做了大量调查工作,否则不会把她的真姨妹和真姨哥的身份查的这么清楚,他说他要结交她的何姨哥,这不就跟去找八少爷同出一辙吗?这他绝对干得出来。七小姐呆住。
好在旁边的钮静文也及时悟过味儿来,见七小姐被打蒙,连忙道:“七小姐净浑说,月儿哪里回家了?七少爷文文雅雅跟你说说话,你怎么就逗起他来了。莫非七少爷这般斯文大雅的人,还会对你那一位早有婚约的姨妹起非分之想不成?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钮静文的意图很清楚——不管怎样,不能让司马找到何家去啊!
然她的劝退之语司马恍若未闻,独独听到前面说月儿没走,简直是福音,他连忙说:家里刚从外国买来彩色电影片子,是一个叫马摩里安的人拍的世界上第一部彩色电影,今天太晚了,希望小姐们明日赏光,过来瞧瞧新鲜!
随即很自然过渡到正题:“请月小姐一道来至好,我对她家三少爷仰慕得紧,若是将来有月小姐引荐,倒比我二姐夫的表嫂的堂哥更近便些。”
他的脑袋在读书和做生意方面是榆木疙瘩,但在追求浪漫上极其灵光,这一番胡说八道竟缜密而巧妙。
七小姐恨得牙痒,但当下哪有应对的法子,只好悻悻道:“不好说,明天看情况呗。”
·
七小姐一行败阵而归,这是月儿想不到的。下午七小姐她们出去后,她关起门来回听电台录音,直至夜幕降临,一直端坐桌前,耳麦里失真的电流声几乎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被抛到了汪洋大海中,伸出手,握到的只有海水,松开手,流走的也只有海水。它荡涤走了时间,留下一片空白。电台始终沉睡,没有任何动静。
奶娘敲门进来,叫她帮忙认针,见梳妆台上的匣子打开着,桌上纸张铅笔杂乱无章,奶娘不由唠叨说:“饭也不愿好生吃,天天不是写就是算,再不然就是听那机器盒子,哪个少奶奶像侬这样?”
月儿没有接话,对着灯把针认上,看奶娘拎着一只大挂件绣品,立刻脸红了,嗔道:“这东西不要挂在我屋!”
挂件上绣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光着屁股,手里捧着大金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寓意着早生贵子,去年和四爷住在福开森公馆时,奶娘就绣了一副,挂在她和四爷卧房墙上,现在又绣了幅更大号的,横是令人难堪,她使性子,把认好的针线又拉出来,丢给奶娘。
奶娘笑说:“傻孩子,不晓事!侬看看,和三少爷结婚多少日子了,肚子浑没个动静!大宅门里过活,子嗣繁衍头等大事,没个孩子,妇人怎么在婆家立足?近些日子三爷夜夜不归,只怕是……唉。”
月儿不听奶娘的唠叨,但提到三少爷,她也不由得要分神,最近她虽然忙于调查,但对身边之人的异样也不可能全无察觉,三少爷显见的是遇到了什么危机!日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不愿多说,她也不便多问。三少爷给予了她足够的空间,她似乎也需要如此回报。但不知为什么,她竟总是有些疑虑在心头。
正想着,突然听到外面老妈子说:“五小姐来啦?少奶奶在卧房,我这就去唤。”
月儿闻言,连忙把钢丝录音机用纱巾覆上,然后又迅速去收拾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五小姐爱雀子,每次来她这里串门子,都要进卧室来看看露台上的珍珠雀。这首饰匣子里边没有半件首饰,但因为能够上锁,被她用来存放信笺和私密物品了,澹台的第七页信以及一些其他线索性物品就存放在这里边,下午拿出来还没收起!
但是稍晚了一步,五小姐不等老妈子通报就开门进来了。
“嗬,六妹七妹没在你这儿啊?”
“……,她们今儿没来。”月儿笑着请五小姐落座,把信笺收进匣子里,从容地给匣子落锁。
不料奶娘说:“看掉了什么。”
说着拧着小脚过来,捡起一只纽扣道:“怎就把纽子收在梳头匣子里?”
月儿脸色微变,连忙拿过纽扣往梳妆台抽斗里一塞。说:“胡乱放的。五小姐快坐吧。”
五小姐说:“不坐了不坐了,我再去别处找找,向日吵着要我带她们去百乐门,今儿总算腾出功夫,却到处寻她们不着!”
送出五小姐,月儿连忙回卧室关上门,匆匆去翻出那枚纽扣,正是在红宝石西餐厅捡到的那一粒,一直和澹台留下的线索收在一起,不料刚才竟不小心掉落,被奶娘和五小姐看到了。
她重新收进首饰匣子里,并仔细落锁,再也想不到这枚纽扣的现身,会牵出之后的重重疑云。
不过这是后话,且说当下,月儿收起首饰匣子,外面又传来迎客的声音。
“六小姐七小姐表小姐来啦?少奶奶在卧房……”
这三位小姐比刚才那位还煎急,不等仆妇话说全,就直奔卧房而来。
月儿诧异,戎家的五小姐性格不羁、行止上不拘小节,但其他小姐们是颇有规矩的,怎样竟也冒失往卧房里来了,她说:“你们才回来吗?五小姐到处找你们。”
三位小姐扇着手绢,往贵妃榻上一坐,说:“哪里顾得上五小姐,司马那块狗皮膏药都甩不脱。”
月儿一愣,问:“今天不顺利吗?”
小姐们疲惫不堪,把下午的经历讲述一番。
月儿听完,亦是吃了一惊,道:“那现在怎么办?”
七小姐一筹莫展,说:“没法子,只能先稳住他。明天这个约,必须得去赴,不能让他继续打听我姨母家的情况了,准要出事。”
月儿闻言,说不上这是机会还是麻烦!如果司马真是个难缠的色狼,那利用他调查完之后,又该如何顺利抽身离去?
但眼下调查停滞不前,她似乎也想不了那么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明日且先去司马家探探再说。
她正想着,感受到七小姐打量的目光,一时疑惑,将自己从上到下检查一番,并无异状,问道:“这样子看吾作撒?”
七小姐叹息摇头:“太美!太完美!”
话毕也不解释,拄着腮帮子,自顾自做‘思想者’去了。
留月儿兀自一头雾水。
这时,奶娘打发一个小丫头进来看茶,七小姐挥挥手:“不喝不喝!出去!”
小丫头一怔,进不得,退不得。
七小姐这才意识到失态,她刚才苦思冥想,竟忘了这是在月儿房里,只当是自己的丫头大菊子进来了。
钮静文道:“瞧你,都把人家吓哑了。”
七小姐换了好声对丫头说:“你出去吧,我们不需要茶水……”
正说着,她忽然哎了一声,转头问:“静表姐,你刚才说什么?哑了?”
她并不需要钮静文答话,早已脸现惊喜,说:“有了!”
众人不解:“什么?”
七小姐兴奋地从贵妃榻上起身,拉着钮静文道:“咱们明天赴约是为了先稳住司马,但后天呢?大后天呢?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司马,必须想一个彻底逼退他的办法对不对?”
钮静文:“这还用说,当然啊。”
“但彻底逼退他,就必须让他觉得月儿不好,什么样的美人可能让男人退而却步?有缺憾的美人!月儿,你明天去装哑女。”
“趁早拉倒!你忘了那天月儿在戏园子说过话了?”钮静文道。
七小姐一顿,随即泄气,她是太过心急,才把这一节给忘了。
然而六小姐忽然说:“哑巴不成,结巴呢?”
众人顿住一瞬,转而皆说妙。
翌日一早司马就打来电话了,想确定一下她们是赏脸还是不赏。几位小姐正围坐在七小姐房内,对视一眼,想想司马听到月儿结巴时的表情,就忍俊不禁,还是七小姐忍着笑道:“好吧,既然七爷盛情相约,我们过去瞧瞧呗。”
挂了电话,几人继续商议今日的‘作战方案’,月儿认真听着,偶尔附和声:“侬说得好哇!”
就这么句话,一下引起了小姐们的注意。虽然月儿是要去装结巴的,但结巴不等于哑巴,横竖是要说话的,但月儿这一把细小的吴侬软语,怎么都不该是一位北平小姐的口音啊?
想到这,小姐们犯难了,之前横是没有想到这个。
小姐们和月儿相处已熟,说话本就已经无所忌讳,尤其七小姐性格又是粗枝大叶,更是不拘小节,她说:“三爷就罢了,他走南闯北口音不纯了,但你跟四少爷在一起那么久,他的北平话那么脆,你多少会几句吧,无非少说几句应付应付罢了。”
月儿摇头,“说不来呢。”
七小姐哪里晓得,四爷和她在一起的一年多,她见他就憎,因此就格外抵触北平口音,她本是语言天赋极佳,但偏生对抵触性的事物有着天然的愚笨,大概是因为真的不走心吧。
总之四爷平日和她说的话今天通是用不上,长的学不来,短的不能说,比如四爷说:‘捣什么乱!’,这不用说,肯定用不上。
比如四爷说:‘好孩子!我的儿!’这更不像话!
还有更拿不上台面的:“戎月月”!这是被窝里给她取的名字。现在想起都脸红,怎好拿出来使用。
旁边钮静文见她忽然脸子泛红,敏感地意识到她是想到了和四爷的什么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