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正色道:“我是说正经的呢!”
说着,她给大家细细剖来,把钮静文和两位戎小姐说的好不痛快,齐说可行。独月儿说使不得使不得!
不过口上这样推拒,到底心里晓得这是接近司马绝好的契机。她这里踟蹰着,小姐们却早就蠢蠢欲动了。
六小姐道:“这样准解气,还能为女性同胞出气,只是不要被家里发现才好!”
七小姐说:“咱们什么事情能让家里发现过!上次请沪美生被人发现了?还是去四马路溜达被人发现了?”
沪美生是当红的一位角儿,是五小姐某次心血来潮,携她四位冒充天津来沪走亲戚的表妹们,请沪美生在馆子里吃过一次饭。五小姐因是太太带大,胜似嫡出小姐,自然比她们这些庶出缺少顾忌,加上性子浪漫得出格,所以没有不敢玩的事,而四马路也是五小姐怂恿她们去的,四马路是上海有名的花柳之地,她们跟着五小姐化了妆去溜达过,还险些被当做妓女调戏。
说起这些,大家又是好一阵笑,七小姐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问月儿成么?
月儿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口中却踟蹰道:“我柔情胜水么?四爷说我是一头小母狼来!”
钮静文笑了:“这样子人最厉害,有人说你柔情胜水,有人说你小母狼,两种角色加起来,那还了得,不把司马小楼治死才怪!”
众人信心满怀,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考虑到三爷刚刚回来不久,月儿作为有夫之妇不好撇下丈夫日日外出,小姐们想了个由头,说春节马上要到了,她们想要起个堂会,自己扮相过过瘾,拉三少奶奶加入,并说没有排练好之前恐人生笑,计划先去西郊马场操演。甚至还跟玩票的八少爷借来开脸的油彩、扮戏的戏装,假模假式地玩起西皮二黄,把个三爷生硬哄了过去。
事实上,三爷并非完全是被哄过去的,而是他实在忙得像只陀螺,除了回来的头一晚有余暇跟月儿柔情蜜意之外,其余时间统统焦头烂额,许是之前的事情没有了结,甚至更加恶化了,他每天一早出门,夜半归家,如此忙碌,叫人觉得也是活该讨不到女人的欢心。
七小姐急不可待地开始筹备了。
贵妃榻上是绫罗绸缎的洪流,梳妆台上是胭脂花粉蕾丝手套攒花发箍。
绣墩上坐着七小姐的小丫头橘子,橘子捧着大大的梳头匣子,里面陈列着翠玉手镯、钻石耳坠、猫眼项链、米珠煤玉……
小姐们兴奋不已,和月儿在衣镜前反复换衣裳、换首饰、试帽子……
外面五小姐来串门子,听到她那标志性高跟鞋的笃笃声,月儿和小姐们乱了,七手八脚地剥鞋子、褪衣服、卸首饰。
五小姐进来时,众人已在窗下看小说,橘子怀里捧着的首饰匣子也消失了……
五小姐一走,小说立刻丢开,衣柜再次翻个底朝天,小姐们又拥到衣镜前,举着衣服一件一件挨个儿试,一个个兴奋的像是要去干坏事的小孩子……
七小姐见橘子看得怔怔的,不由失笑,拿过橘子手上的绸衣叫她出去,门阖上后,七小姐笑说:“瞧咱们跟打仗似的。”
钮静文说:“可不是?把月儿武装起来就是要投入战场!”
众人笑起来。她们已经改口不叫月儿为三少奶奶了,以免在司马小楼跟前露馅。
七小姐把司马小楼惯去的地方排列的清清楚楚。
钮静文的建议是:一开始月儿不宜太活泼,该高贵些个才对。循序渐进地——由高贵而雅静、而清纯、而俏皮、而若即、而若离、而……
大家完全同意,行动开始了。
第一次设计的宗旨是惊鸿一瞥。是在一个礼拜天,七小姐探到司马小楼这日要携了任黛黛以及他那一群跟班儿去兰心大戏院,于是她们五个胜券在握地叫了黄包车呼呼赶去,五辆花枝招展的车子前后一溜飞奔着,看着竟是十分壮观,孰料来了个不巧,待她们进入戏院,司马小楼的人马早已杳然无踪。
第二次则是在西郊的跑马场,她们未穿马裤不许入内,待匆匆换了衣装赶来,司马又已飘飘去也,四人遭此失败打击非但没有灰心,反倒受了刺激,情绪愈发高涨起来,誓要拿下司马!不罢不休!
第三次是在礼查饭店的舞场孔雀厅,这次她们早早到了,直直等了三个小时不见司马来,只好扫兴撤退,然而正当她们从礼查饭店出来之时,恰恰有一溜漆面乌黑的司蒂倍克轿车驶了来,总共七辆,一串流星似的,不声不响开到面前,安安稳稳地停住了。
只听台阶上有人由衷赞了一句道:“好车!”
七小姐却不觉叫了声:“糟了。”
这一声出口,再不用多说,小姐们都晓得是司马来了。
月儿竟有些紧张,攥着绢子唯是不往前站就罢了,却来了个美人垂首,端端走到钮静文身后了。调查是正经事不假,但手段未免是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这几日不成功还好,正经到了临门一脚,她却忽然有点心虚了。
这时,前面车里跳出一位戴克罗克斯圆框眼镜、丰致楚楚的人,恭恭敬敬地去将中间车门一开。车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美男子,这人白净的面孔,穿着一套矫健的马装马裤,明知饭店门口立着大量美人,横是目不斜视地进去了,傲气十足,一丝儿不曾看到她们。
正当她们大失所望之时,这人却又忽然站住,“哎”了一声,退回来。
月儿很没出息,脸子红破了,晓得司马是要过来与七小姐寒暄,但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高贵了,觉得自己为了调查简直不择手段,几乎下作!
白手攥着绢子那个撕啊,七小姐也死死撑起精神,端起架子,预备司马上来给他个西太后般的尊傲。
不想全是白搭,只听司马说:“久违,密斯特威廉。”
七小姐正要回敬,却见司马正与一位提着绅士手杖的老洋人点头示礼,老洋人左手取下头上的帽子,右手与他握手,用纯熟的中国话道:“久违久违,司马少爷。”
也就仅这一句,然后作别,扬长而去。
后面众多的跟班陆续从汽车走下来,分别跟七小姐点了个头,一一进去了。月儿和钮静文等丝毫没有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七小姐暗中嘀咕说:“不行再返回去得了,反正他没看到我,想咱们是刚来的也不一定!”
孰料刚这样想,迎面就上来一位殿后的跟班,这人一见是戎七小姐,忙拿下帽子点头,说:“密斯戎这就走吗?不多顽一阵子么?”
得,横是没法再进去了!一行人灰溜溜回家,小姐们都觉着好没面子!
回到家后,月儿对七小姐说:“那司马倒不像你平日所讲的那类登徒子。”
七小姐笑了,说:“他那个破落户最是善于伪装,除非捧戏子会直来直去外,每场恋爱的开场白与结束语都是相同,但凡首次交结女子,必是千篇一律的鬼话:讲舍下家教如何如何严、家父规矩如何如何大,怎样不准在外面胡为、怎样为家教所限,不敢冒然结交女性云云!哄得女子呆呆的,可是但凡要结束恋爱关系时,照旧还是这番话,总之迫于家教压力,他是不能不从,说起来好像颇有苦衷,只好如洋人那般,拜拜了事!”
众人都勉强一笑,其实这次失败,浇灭了大家的劲头,都意未阑珊了。后来七小姐全力鼓劲,总算又重整河山,怎料司马却带着一位交际界的新欢,打着他老子的旗号,从铁道部挂了一趟专列出沪奔北平顽去了。
小姐们彻底灰心,总算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