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劲衣窄袖长靴的她虽作短打装扮,但前襟的刺绣与腰间的流苏仍成功的调和了一些邪魅神秘的中性气质。
隐去智者风采的她一时间反倒露出几分俏丽与妩媚来。
又长又顺的发丝以丝带简束,未戴任何钗环,乌云之间一缕苍白显得异常醒目。
忽听得嗤的一声,绝情萧瑟低头一看,只见衣袖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口子,就如用薄刀片拉过一般。
铁枫零心下一惊,两条人影迅速飞身返场,挡在她身前。
一者身形粗壮,脸色焦黄,一者清瘦高挑,面色微青,正是枫零公子随身护卫——秋水寒、戏人间。
扫了严阵以待的两人一眼,狄飞惊不置可否:“姑娘莫不是认为此番不过一场试探前哨?”
“难道先生不是如此认为吗?”绝情萧瑟反问。
“试探的代价一向昂贵,”荻花题叶道,“稍有不慎可是要赔上性命啊。”换言之,狄飞惊已经付上了代价,试问铁枫零付得起么?
“若要将我们三人留下,恐怕先生也要损耗不小。”
简言陈述利弊,绝情萧瑟并不认为荻花题叶会如此不智。
“倘若我便是如此莽撞之人呢?”狄飞惊道。
闻言,铁枫零不禁愕然。
萤蛾之火,无以论光。
坐井观天困守九界一隅的绝情萧瑟是否当真认得清双方差距。
“是谁告诉你,方才的我已尽全力。”负手卓立背过身去,荻花题叶豪语径放,“现在,豁尽你们的能为,争取前路罢。”
前所未有的荒谬感萦心,饶是以三敌一,铁枫零仍不由错觉。
错觉己方才是遭围对象。
“不攻过来吗?”狄飞惊问,“那就换我过去了。”
眼看荻花题叶举步将行,不欲先手让人,绝情萧瑟首现名招——
“半步遥·纳形近身掌!”
瞬步抢攻的她先是伸出手掌就往狄飞惊左颊上打去。
荻花题叶右手一抬,仿佛自然而然地使出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鹤翔手格挡。
铁枫零右手回转,反拿他胁下,狄飞惊左肘横过,封住了她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头。
披风开阖间,绝情萧瑟回了一招。
她知荻花题叶内劲凌厉,手掌臂膀并不和他指掌相接,缩肩出奇解下灰绒披肩堪避擒拿。
三招拆过,戏人间同秋水寒面面相觑,竟浑然找不到插足余地。
只见铁枫零拳掌中竟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教人眼花缭乱。
这由铁家先人融通百家拳术所创的半步遥别走蹊径,非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
纳形近身掌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
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部打错,对手才防不胜防。
须知大凡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
就连绝情萧瑟本身,也是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柢之后,才将之勉强学成。
今朝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另类的百花错拳么……荻花题叶心想,霎时之间两人已拆了十余招。
铁枫零越打越快,狄飞惊分神旁注,居然一丝不漏,甚至于渐渐攻多守少起来。
不同于道废真正习遍百家拳术而成「半步遥」,绝情萧瑟只是学了「纳形近身掌」而没有百家拳术作为根柢,终究无法真正重现“掌劲千丈撼,道武半步遥”之风采。
待拆到数十招后,荻花题叶对「纳形近身掌」的格局已大致摸熟,即使铁枫零突使怪招,也可应付得了。
这时,绝情萧瑟使一记龙腾爪,直抓狄飞惊头顶。
“七巧如意手!”
随口草撰一句招名,久创之招轻取道域拳宗。
荻花题叶反腕格去,这一下出手奇快,铁枫零缩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觉一股强劲的热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转了下去。
强劲的内力又自腰间直传至腿上,绝情萧瑟站立不稳,身子一侧,拧腰半转换步卸劲,飞脚便向狄飞惊小腹踢去。
侧身避过魁星踢斗,荻花题叶拔足便抢向铁枫零身后,右手使虎爪手,抚上绝情萧瑟背心正中,左手使扁鹊拈针拿她后腰。
内力到处,绝情萧瑟但觉灵台发麻后腰酥软,微一痉挛,要穴遭封,整个人便即倾倒。
毫不恋栈抽离双手,狄飞惊身形忽退,眼前是如影随形的三尺秋水耀日生光……剑竹亮节枯叶剑凌厉挥洒,不留半点余地。
随手使出一记凤尾手,荻花题叶右手绕个半圆,欺上去抓住秋水寒手腕一扭,右肘乘势抬起捣向剑竹亮节下颚,忽听微风飒然。
目如鹰隼,杀气盈溢,情知生死攸关,沉默寻隙见缝插针摸至狄飞惊身后的戏人间起手双钩歹毒纵横——
赶尽杀绝!
右钩竖压扣往肩胛形拟无常索命,左镰横过抹向荻花题叶脖颈。
扭腕扯带秋水寒右手竹剑上扬,挡在左肩斩镰来路。
隔开镰刃锋口之后,铁箍似的虎口再一吐劲捏碎腕轮,逼得剑竹亮节迫不得已五指箕张,撒手弃剑。
枯叶剑巧妙以斩镰为支点,猛然由戏人间腋下反转切身疾旋回手,落入狄飞惊掌心,跟着斜斜贯穿人间无常肩头乃至胸腔刺破心脏。
横抹五指一松,荻花题叶左手倏翻移花嫁木,抄握吴钩一转,平平挥出,
嗤的一声,颈现血痕,秋水寒赫然饮恨当场。
“公子……”双膝重重坠地,满腔赤忱的无常临死前的唯一念头,仍是希望主上能可安然!
生命的最后一眼,看着此生最为敬慕的身影慢慢被阒寂冰冷的雪白覆盖。
“令人动容的主仆情谊,他们二人愿意为你肝脑涂地,那你呢?”缓步踱至绝情萧瑟眼前的荻花题叶问,“尚且活着的你将来会替他们报仇么?”
“求仁得仁,死何怨尤。”
对于死亡,作为覆舟虚怀自创设起便存在的元老早有共识。
“那你为什么不死呢?”
指代不明的幽幽话语抒发戏迷心底深切不满。
说着,狄飞惊还摸了摸铁枫零弧线优美的玉颈,找准脖后第二和第三颈椎间的骨缝印下痕迹。
亲手解放血神的战犯却靠着出卖同志得到洗心革面弃暗投明的机会,转向幕后成为所谓的监察者。
不同于记忆里的梦虬孙,身陷两难境地的天涯乞子尚且有选择其中一方与之并行到底的决心,哪怕是杀身成仁。
而坐视西风横笑亡逝的绝情萧瑟却为故人血脉站上同志的对立面,更甚者到后来直接成为四宗对付休琴忘谱的袍泽。
但凡绝情萧瑟死在革命当中,现今荻花题叶对其都会是另一种态度。
可惜她没有……
全然不理铁枫零疑惑目光的狄飞惊话锋一转揭过此节:“或者换个问题,于内战中家人俱殁的你在将来有可能的话会替他们报仇吗?”
绝情萧瑟沉默了一会儿,说:“冤有头,债有主。”
“怎样的头,怎样的主,受人煽动的群众能算罪犯么?如果算,不愿意给他们改过自新机会的领袖,是要怎样建立崭新而和平的秩序?”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灵活反向道德绑架的荻花题叶接着说。
“而倘若不算,午夜梦回时的你是要怎么面对九泉之下的一众亲族?要知道,你的生命可是以他们的死亡为代价。”
铁枫零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她说:“我无法替他们做决定。”
所幸狄飞惊也并不期待得到答案,攻心举动目的只为念头通达。
一抒胸口郁气的他心情舒畅不少,语气亦自轻缓,恍若情人在耳边的悠悠轻叹,但是他那双多情艳丽的眼中却分外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冰凉的笑意。
“姑娘不妨亲自问问他们。”
荻花题叶说完最后一句话,掌缘化刀突然斜削绝情萧瑟后颈。
一道闪电般的弧线眨眼划过铁枫零颈项……
明昭晞
星光升起,薄雾凄迷,弥漫了一卷绝妙图画。
水声潺潺,如在耳畔。
图画般的山林间,还亮着一点点灯光,映着一幢幢石案亭台、竹篱茅舍,也映着溪边钓竿林立。
风声中似乎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衬着瑶碧般的流水声,使这图画般的山谷,看来更平和而安详。
蓦地湖上一阵波澜泛起,其中一根渔线骤然绷断,弦音立止,随即便闻屋里传来一声长叹。
下一刻,门扉洞开隐士现迹,怀抱古琴白发朱颜。
琴曰不世并,人唤逍遥游。
“披簑百载学髦髫,古今事,水底明昭;揉丝一曲念奴娇,往来者,世外逍遥。”
万籁俱寂的清幽气氛中,一条萧疏轩举的身影慢吟诗号逸步出尘,意态闲雅器宇轩昂,身穿白衣直缀作文士打扮的休琴忘谱形相清癯。
一别经年重返故乡,昔人风采依旧,值得浮一大白。
莫名心情颇佳的狄飞惊于是不紧不慢同样念起诗号来:
“封笔藏墨卷不开,啼笑梦初皆非哉。弑向迷曰斩邀曰,杀矣汝生一字哀。”声如金玉,只是话中气韵隐露些许不祥意味。
逍遥游目光缓移落在狄飞惊手上提着的一个灰布包袱上,心底不安至此得证——
“铁枫零死了。”
“没错,晚辈杀的,不用谢。”
大方承认的荻花题叶随手把包袱往下一丢,由死者披风临时充作的包袱登时散开,骨碌碌滚出一颗六阳魁首来。
然后他就看着记忆里道域改革进程中为数不多的牺牲者俯下身去,为亡者阖目收殓。
“前辈生气了?”见状,荻花题叶不由小心翼翼地问。
“求仁得仁,想来绝情萧瑟早有觉悟。”看了眼有些拘谨的小辈,休琴忘谱遂道。
“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得到肯定的狄飞惊大胆点头,示意深有同感,“亲缘俱丧只身立世未免太过孤独,所以我送他们全家团聚去了。”
轻咳一声,逍遥游端肃隽刻的面上似有裂痕。
眼前人行事作风同情报中大相径庭,饶是处变不惊若休琴忘谱,也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荻花题叶精神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