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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切语

灵运以依依目光相送。圣上把女儿的意态皆纳入眼底,片时,方道:“和我回缬英殿。”

瞧见圣上和灵运同从园内出来,云束与陈恩远跟在他们父女身后,往缬英殿的方向走去。

回殿后,圣上把这些事告诉岑皇后,岑皇后惊诧不已,看到一侧低首女儿的羞颜,转首责问圣上:“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怎么拖到现在才告诉我?”

圣上笑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计策。若提前告知你,计策便不成了。”

岑皇后瞪视他,道:“你便为了你那不成计策的计策,存心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你既已经瞒到现在,何必跑来告诉我?”

圣上慰藉道:“好吧,是我的错。下次再不会了。”

岑皇后佯嗔道:“本就是你的错。你还想有下次了?如果再有一次,你便不要进缬英殿了。”

岑皇后只顾嗔怪圣上,反把灵运晾在一边。待察觉后,方走至女儿面前,手搭在她肩头上,关切地询问:“你告诉娘娘,你为何会看上那名画师?”

灵运脸上的红晕似天边映现的红霞,鲜艳瑰丽。此刻,她仅作垂首状,羞将双手缠。

岑皇后见状,知道女儿家大了,脸皮却薄了,难将心底的爱慕宣之于口,遂鼓励道:“没有什么好害羞的,这里也没有生人。你只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爹爹和娘娘才能为你做主。”

灵运依旧羞涩不肯言。

岑皇后转首问圣上:“这个石曜昆生的什么模样?”

圣上道:“形容端毅,气宇超逸。”

岑皇后又问:“他的品行怎么样?”

圣上道:“我与他交谈过,倒觉得那人虽耿直些,品行却不差。”

岑皇后仍然不放心,言道:“改日我需亲自见见他才好。”

灵运突然开口道:“爹爹,娘娘,石曜昆……真是个很好的人。”

岑皇后问:“哪里好?”

灵运直道:“他不仅生得好,有学识,画画水平也是一流的,是国朝的才俊。”

圣上嗤鼻道:“这便是好?偌大的国朝之中,这样的人多如牛毛。”

灵运对圣上的口吻很是不满,道:“爹爹,你为何总是对他有这么大的恶意?”

圣上哑口。 岑皇后朝他瞥去,眼中笑意迅速闪过。

灵运眸光炯炯,继言:“虽然国朝也有其他才俊,但没有一个能像他一样打动我。爹爹,娘娘,你们知道我喜欢画,尤其是山水画。为此,我常去宫中画坊看画师作画。这才知,近些年京都的轩裳华胄,名门显贵偏好精巧抒情的山水画。宫廷内的画师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鲜少绘制大山大水式的画作,而是将视野聚焦在局部, 力求奇谲错落的局部特写。这一作画技巧传至宫外,引得众多民间画师竞相效仿。一时间,这种类似特写式的作画方法在国朝画坛中备受推崇,甚至出现“非局部水画不纳”的现象。原先流行的三家山水的画风被弃用,其他类型的作画方式被排挤,使画作风格趋向单一凝滞。石曜昆已然洞察了只习特写式画法的弊端。因而他并不像画坊中的人为了尽快迁升,只对着花鸟、楼阁、殿脊作画,而是细摩郭氏、徐氏等不同派别画师的作品,博采之长,观时之变,做到胸有左壑。他秉持‘咫尺天涯’的山水画法,追求情画结合,形神具备。所以他笔下的山林泉岩各不相同,皆是由他心境变化所致。师古不泥,该是一个画师应具有的可贵品质。”

岑皇后看着女儿煞有光彩的眼眸,道:“画品不等同人品。关键在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灵运忙不迭道:“他的人品也很好,温柔体贴,亲和知礼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最后一个“礼”似是蚊虫的嗡声

岑皇后道:“灵运,别怪娘娘泼你冷水。只因你是公主,他才会如你所见的那样。如果你没有公主这层身份,他便不一定待你那般了。”

灵运摇首,正容道:“娘娘,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爹爹,你别急着反驳我,先听女儿说。”

她看见圣上轻启嘴唇,似是要开口的样子,遂提前截住。圣上的嘴唇抖动了一下,便将即刻倾宣于口的话又吞咽回去。

灵运面色恬淡,笑意浅浅,道:“我知道在你们心里,女儿依旧是那个天真单纯,爱玩闹的小孩子,仿佛永远也长不大,更不会有知人心识世事的能力,只能在父母的羽翼蔽护下生活。可是,我习得的文辞义理,我在禁中的所见所得,都在促使我走向成熟。我已经慢慢构建起一套适用于自己,评判外界的原则。我见得越多,懂的越多,便愈发明白万物的转变和这座宫墙内每个人的渺小,方知晓真心难求。我曾在花朝日对着月亮祈求,希望今生能够有幸碰到那颗属于我的真心。如果碰不到,便让我终世不与父母分离,平淡度过此生。”

灵运脸上的笑意推漾至眼底,宛若一朵舒展的花,“月神听到了我的祈愿,让我一步一步找到了那颗真心。我第一次见他,是前年,画坊新招进一批画工,他也在其内。待诏令新来的画工对着中庭秋景作画。别人只作檐角风铃、池边芳草、晴空飞燕,唯有他一人,对着煦日流云,挥翰成风,笔墨淋漓地绘出一幅《溪山眠花图》。其余画工见了,皆小声交语。待诏却大加赞赏,言及要把此画上呈给圣上,还鼓励在场画生学习他的画风。一个画生咕哝,向他学什么?这种画法早就过时了。石曜昆听见他的话,并未动怒,只是衔笑舒臂。作画结束,我向画坊待诏要来他的画,带回殿细品,半日才领略他画中的意趣。我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钦佩。次日趁着还画的机会,让待诏向我引见他。我问他,他昨日所画的《溪山眠花图》可是采用范宽‘高远’山水画法。他说是。我又问如今国朝盛行特写山水画,他为何使用别人不用的技法。他道,别人虽不用,这种画法仍旧存在,便有作画的价值。我便令他再用那一方法为我作幅画。几日后,我去画坊取画。看过他的画,十分满意,打算赏赐他。他却摆手,只道我能赏识他的画,他已然很高兴,无须再多给赏赐。况且,宫廷画师本就是为宫中的人画画的。经过这几次短暂的接触,我便能确定他是一个疏狂落拓,极爱画的人。我来画坊愈勤,每次都会看他作画,渐与他熟悉。方觉他和我是同道中人。他作新画请我观摩,我很快便知晓他画里传达的旨趣;我心里清楚却讲不出来的话,他只需觑一眼,便可将我心里所想用简略的言语表达出来。在对画作的鉴赏上了,我和他就有着这种奇怪的默契。渐渐地,这一默契从画艺扩展到其他地方。比如,我们同坐在亭中不说话,也能察觉彼此的情绪变化。我有词穷的时候,他亦能知晓我的意思。他不会因为我公主的身份而奉承我,也不会因为它而贬低自己,就似如岩岩孤松,皎皎明月,高洁傲岸却不孤赏自赏。我们会有许多话题可以聊,在谈话中,总会不自觉地把各自的身份抛在一边,只是两个攀谈热切的朋友。他同我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感悟,我也对他说些发生过的新奇的事。我们皆在言者和听者的身份间转换,但并不感到疲倦,相反我们很享受这一过程。如果我说的故事他听过,他也会耐心的倾听;如果我的事情他恰好不知道,他并不会此羞耻,反倒会主动弄明白。 爹爹,娘娘,你们可曾有过这种感觉,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尽牵动着你的心,一想到明天能见到他,无趣的生活便有了希望。见到他前的那个夜晚,比别时的夜晚都漫长。”

这是灵运及笄以来第一次对他们敞开心扉,吐露深藏在心底的秘语,令他们格外惊异。圣上和岑皇后扭头,对视了一眼,勾起了他们共同的情愫与回忆。

几日后,岑皇后让石曜昆送几幅他自己画的画到缬英殿来。十月底,圣上召石曜昆入极宁殿。

冬月初二,圣上下谕旨,昭告朝野许画坊画学生石曜昆尚汝阳公主,待满公主十八岁出降。这一未曾与升朝官商榷便宣布的旨意引得朝堂内外谈论不休。

太后为这桩事派人请帝后先后来福康宫。见他们都是一副坚决,不予让步的神情,方重重叹道:“这件事招致的祸患早晚会落回到你们身上。”

帝后和太后不睦,未将她的反对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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