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满目疮痍。
这座名满天下的千年古都,只剩下了遍地残垣。
他看见,一只独眼野狗,正叼着一只小小的手臂,快速的钻进了一片废墟。消失前,朝他投来的一瞥,透露着无尽的恶毒与凶残。
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正紧紧抱住父亲麾下一名士卒的腿,嘶声哭嚎着,那士卒手中的长枪,却仍是毫不留情的剌进了女孩身旁一名妇人的身体。
不远处,一名鲜卑军士纵马而来,正狞笑着驱赶着胯下高大的西域战马,向着面前地上哭爬着的一个婴孩踏去……
“不要——!都住手!”
高洋失声大叫着!却没人往他这里看上一眼,也没有改变任何结局。
他失魂落魄的来到皇城方向,却见到无数浑身浴血的甲士,正簇拥在父亲马前,欢呼如潮。
姨父段荣领着众多叔伯拥上前来,笑闹着,将黑色皇袍强行披在了父亲的身上。
“万岁——!万岁——!”
“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瞬间淹没了周围的一切……
十数年光阴转逝,
晋阳,早已成了新的皇都。
父亲终于完成了江山一统,成为了天下的主宰。
他看见,自己的家变得陌生了。
那里,现在叫作皇宫。
华门重重,殿宇层层。
一群头顶白羽飞鹰盔,身披鱼鳞三段甲的高大胡兵,正凶神恶煞的拖着一名满身污血、头发散乱的白发老人,快步走向午门。老人抬头看来,高洋认出,那竟是何伯。
“何伯——!”
高洋失声高呼,却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兄长高澄,正身着黑色华袍,在一群黄门的簇拥下,从另一侧的宫廊下走来。他颌下不知何时竟生出了黑色长须,使他看起来更加的肃穆庄严,正微笑着向他伸出双臂。
“大哥!他们……”高洋向高澄跑去,指着何伯的方向,刚一开口,高澄身后的一名黑袍黄门,却指着他怒喝:“大胆高洋!竟敢对太子无理——!跪下!”
他惊怒的站住,难以置信的看着那黄门,又看向高澄。
却见那平日一向容宠着自己的兄长,此时却面带微笑,在廊中负手而立,一语不发。
“太子赐酒——!”
随着方才那黄门的一声尖声高喝,一小黄门手捧托盘,碎步而来。
盘上的陶盏中,酒水浊绿,如同蝎液。
身后响起了长刀出鞘的轻响。
高洋猛的回头,却惊见不知何时,他身后不远处竟围上来层层叠叠的幽州铁卫,目光凶如恶狼。
高洋惊骇莫名,扭头看向仍挂着和煦笑容的兄长,不禁手足冰凉。
“报——!十万火急——!”
一声尖厉的高呼,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一名头顶白翎的值门羽林,正手举三角讯旗,高声尖叫着,跌跌撞撞的朝皇城大殿狂奔而去。
“何事惊惶?!”
兄长高澄高声喝止。
那值门羽林躬身小跑到近面,匍匐于地,痛哭失声:“启禀监国,陛下大败!下落不明。天柱大将军高昂战死!鲜卑叛军昨克并州!南梁二十万人马已在京师三十里外扎营……”
“什么?!”高澄一声惊呼。
高洋面前的陶盏瞬间滑落,落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纷乱:
他看见无数的宫人在四下惊叫奔逃;
他看见不少平日谦恭卑微的黄门、宫女正在肆无忌惮的大肆抢夺宫内珍宝;
他看见兄长如疯了般手舞长剑,点燃了皇宫正殿,披头散发的缓缓走了进去;
他看见楚楚动人的鸢儿衣衫不整的流着泪向他奔来,身后跟着两名满脸淫笑的高大胡兵;
“鸢儿!”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眼前却是寒光一闪,
他双眼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他被人从皇宫之中救了出来,
是父皇身边最忠心的黄门令,褐发白面,神情落寞。
见他醒来,老黄门伏地痛哭,他的面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幽幽深山和一座破败的草堂。
高洋扶起黄门令,相拥而泣。
深山幽谷,花开花落,光阴流转……
高洋学会了耕田,学会了牧羊,学会了劈柴,学会了纺织,学会了活着……
他,成了一名垄下贱民,一个陌上农夫,
没人知道他曾是皇子,也没人关心他的身世,
英雄们都在忙着争夺天下,豪杰们都在自顾相互征伐,山下的村民们都在各谋活路。
天下,仍是乱世,
只有这深山幽谷,似被人遗忘,依然鸟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