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一个晚间,阿荣从教会医院及早出发,按照张先生之前派人送来的路线图,找到了位于杨树浦路上,那家冈野纱厂的配品仓库。
仓库面积很大,大门也很宽阔,里面堆放着许多的杂物。
在靠门口不远的地处,被腾出了有篮球场大小的空间,那里搭了一个简易舞台,贴有“群艺剧社”几个字。顶上布着几盏电灯,把了正中央的舞台照得很是明亮,四周却显得一片昏暗。
因为这天,是业余演员训练班的首次开课,阿荣那晚在瞿先生病房里,所认识到的电影公司袁导演、丁编剧、赵演员,还有程菲菲,悉数到场参加开班典礼。然而,唯独不见有张先生过来。
阿荣原本想,借了之前就与程菲菲有过相识,机会难得,有意磨蹭到她身边讨取殷勤,却是发现被人捷足先登。见有一个长相白俊的年轻男人,始终不离程菲菲左右,一脸谄媚之色。
他冷言旁观,一脸不忿之色。后来注意到有人喊这小白脸,叫作田叶,隐约地想了起来,曾在一本电影画报里,见到过对田叶此人的介绍,表彰他为演艺界的后起之秀,前程无限。
眼见来的人越来越多,阿荣依然没有见到张先生现身,忍不住走过去,向袁导演问道:“张先生因何,一直还没有到?”
袁导演神秘一笑,小声道:“张先生的肩上,担负着许多更为重要的工作,很不方便在这种场合露面。”
他拍了拍阿荣的肩膀,道:“别担心。关于你的情况,张先生全都告诉了我。学员名单上,早已经填写了格里陈这个名字,你以后按时过来上课就是了。”
阿荣从袁导演神秘的笑容,以及他简短的几句话语里,幡然领悟出一个似是而非地的小开窍:原是张先生他们这些人,台前幕后,各有分工,想必是对每个重要的活动,之前就已经备下了一整套的方案。张先生与瞿先生关系特殊,可见更适宜于隐秘在幕后。
又过上十多分钟,所有的学员都已到齐。他们中间,既有青年工人、学生,也有一部分浪迹社会,失了业的年轻知识分子,男男女女,约有五六十人之多。
纱厂工会的一名负责人,这时找到袁导演,说是厂里的日商老板,正在赶了过来,特地要亲自出席今晚的开课典礼。只待典礼一结束,日商老板马上就会离去,绝不留下误事。
袁导演表示同意。一来因为这家日商老板,少有的贤达开明,经工会一出面,就能答应借出场地,实属难得;二来日商老板既然没有打算逗留多久,也就不会影响到典礼过后,对学员的正式上课。
果然是没有多大会,就见到两辆汽车,直接开进到仓库里来了。前面第一辆车,先是下来一个坐在副驾驶之位的男人,穿有一件羊皮大氅。接着,便从汽车的后排,下来了一个少女,转身又从车里,小心地捧出一个花篮。
后面第二辆车,则接连钻出了三个男人。
阿荣由于要比别人显得瘦小,编在了学员队伍的最前面。待把两辆汽车里下来的人,全部都看了仔细,他心中一阵惊慌乱跳,立时把身子向后排退缩,躲进了人堆里的深处,暗自责骂道:“真就是个猪头笨,既然听说过是叫冈野纱厂,为何就不曾多留个心眼……”
那少女便是冈野理枝,阿荣刚才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与她同乘了一辆汽车的人,自然会是她的爸爸冈野俊茂。因是冈野俊茂身上的那件羊皮大氅,阿荣既是曾在身上穿过,当然是十分眼熟。
但是对第二辆车里,下来的那几个男人,阿荣看清后,可就无法淡定了。其中便有两年之前,与他在轮船上交过手的中村恒泰,以及叫做横作的日本浪人。
至于另外一个身着和服,秃了顶的男人,阿荣猜想,说不定就是中村登的哥哥,中村恒泰的父亲,在虹口开着日本剑道馆的中村介。
袁导演等几个人,在工会负责人的引荐下,与冈野俊茂见了面。理枝躬身献了花篮,程菲菲上前接过。
然后,袁导演、丁编剧,以及冈野俊茂等几个人,相互谦让一番,登上简易舞台,开始轮流发表致辞。至于他们都讲了些什么,阿荣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他的目光,一直偷偷瞄向冈野理枝站着的位置。
将近两年没见,理枝胸前饱满,亭亭玉立,几乎成熟到不再像是一个小女生。由不得,阿荣从理枝身上,又联想起了沈瑞丽,难以晓得沈瑞丽如今,是否与冈野理枝一起,也都继续留在了日语学校读书。
中村恒泰就立在了理枝的旁边。他已经完全是个青年的模样,目光依然冰冷,还是那么一副对所有中国人,都显得仇视和傲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