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替我惋惜,这对我来说完全是种解脱。首先,我要用几句由衷的赞美包裹那位可爱的老师。我得假设他死了,这样假设,全因他那僵硬的姿态、那身皮包骨、那张苍白的脸、那冰冷的语气,以及那腐烂的体臭。这位遵守纪律如老牛的点名天使,执行命令如老狗的人间法官,公正又迂腐,严厉又霸道,善良又丑陋。愿他今后长眠于此,上帝划掉他的名字,正如他划掉我的名字一样。”
“哈哈哈……你真刻薄。”谢圣婴放声大笑。
“也许吧。”马钰辰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多亏那位老师解放了我,让我原本正在顺坡滑向律师的职业改变了方向。我不用替富人打官司,也不用替穷人打酱油。我完全支配自己的人生,成为人生的主宰。我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更何况,有多少迫不及待的事等着我去干啊!”
“比如说?”
“打仗啊,小傻瓜!现在国内局势动荡,战争随时可能爆发,难道你认为战争开始以后,我们还会有谁留在学校里吗?”
“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战争的,”谢圣婴不安地说道,“大家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根本不会有什么战争,我已经听腻了这些话。”
“别傻了,亲爱的。”马钰辰激动地说道,“战争当然会打起来,可以说是一触即发。日本觊觎中国已久,虽然已在东北取得驻军权和铁路经营权,但他们企图的肯定不止这些。就好像到嘴的肥肉一样,虎狼永远不会错过的。日本关东军还多次向中国东北军挑衅,尽管张学良致电东北军参谋长,说什么要极力求稳,对于日方的挑衅须万方忍让,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我看这些都是屁话。中国人要么挺起胸膛迎战,要么就像亡国奴一样在全世界面前丢脸。”
谢圣婴听到这里,嘟起了嘴,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要进屋去,关上门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讨厌‘战争’这样讨厌过别的词。男人们一天到晚谈论战争,战争,烦得我简直想尖叫。今年夏天,所有晚会上都听不到什么有趣的事,男人们都不谈别的了,好像他们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战争。你要是也像其他人一样,开口闭口都是战争,我就不理你了。”
谢圣婴说到做到,因为她从来就不能忍受那种不以她为中心的谈话。不过她说话时仍面带微笑,故意加深脸上的酒窝,同时让两圈漆黑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迅速扇动起来。
正像她所期望的那样,马钰辰给迷住了。他立即向她道歉,说不该在女士面前聊这样沉闷的话题。他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就小瞧她。事实上,他更看重她了。战争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于是他便把她的态度看成是富于女性气质的表现了。
这时,屋内传来了餐具和瓷器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是负责晚膳的女佣在布置餐桌准备就餐了。
听到这些声音,马钰辰明白他该起身回去了。可是他迫切期待着谢圣婴邀请他留下来共进晚餐,便在走廊里流连忘返。
“圣婴,说说明天舞会的事吧。你得跟我跳一曲华尔兹,接着和我共进晚餐。最后还要像上次舞会结束时那样,一起站在阳台上看着流星雨许愿。”
“我可不想看什么流星雨。上次为了看流星雨,我都差点冻感冒了。”
“那么你至少要答应和我跳华尔兹和共享晚餐。如果你肯答应,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谢圣婴叫了起来。一听到秘密这个词,她就像个孩子似的激动。
“那是我妹妹告诉我的。”
“干妹妹还是亲妹妹?”
“亲妹妹。她私底下告诉我,她准备结婚了,打算明天舞会上就向大家宣布婚事。”
“是吗?那替我祝贺她吧。我见过你妹妹,长着一个柿子脸,我还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呢!”
“这层你倒不用担心。其实她结婚的对象,你也认识。”
“是谁?”谢圣婴来了兴趣。
“高彦深。”
谢圣婴的脸色没有变,嘴唇却发白了。就像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受到当头棒喝,在震惊的最初几秒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马钰辰,脸色依然平静,而他却自顾自地说道:
“我妹妹说,他们本来打算等到明年再宣布结婚。可是现在到处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得还是尽快结婚的好,所以明天晚上的宴会上会宣布决定。圣婴,我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可要答应和我共进晚餐呀。”
“当然,我会的。”谢圣婴机械地说道。
“并且跳华尔兹吗?”
“什么?”
“跳华尔兹。”
“嗯。”
“你真好。我敢打赌,别的小伙子肯定会妒忌得发疯的。”
马钰辰越发流连不舍,满腔热情地谈论着明天的舞会,自说自话,开着无聊的玩笑,接着一个人大笑不已,显然是在消磨时间,等着人家挽留他用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谢圣婴什么也没说,她好像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气氛有点变了,马钰辰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那快乐的时光已经烟消云散。他沮丧而不安地意识到发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事,但又不明就里,只好赖着多待了一会儿,才看了看手表,极不情愿地和谢圣婴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