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吗。”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便在这撩人的夜色萤火中对上他关心的眼眸,摇了摇头。
“那边有一块空地,去歇歇吧。”
或许是怕她再跌倒,赵翌没有再松开手,就这样牵着她来到了草丛遍地的山顶处。
当找到一块石头,赵翌铺了帕子,二人坐下后,便能在月色下看到重重黑色的山影,还有触手可及的星火流萤。
“幼时家贫,三岁阿耶因劳累而病逝,阿娘便一人凭着为人浆洗衣服,做工养活我和妹妹,直到后来我八岁那年,在为阿娘做工的那户人家放牛羊时,遇到了一只野狼,为了从狼口抢下一只羊,我只能从随手找来的石头与它搏斗了许久,活活砸死了他,却也被他咬伤了腿脚,只剩了一口气。”
听到赵翌第一次提到儿时的事,李绥心中意外,侧首间看着他平静的侧颜,心下渐渐生出些说不出的感受。
虽知道他出身的不易,可依旧没有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正是享受父母疼爱,无忧无虑的生活时,他已经承受了那么多。
“后来我是被人找到,抬回去的,等我再醒来时,已是过去了半月。”
听到这样的惊心动魄在赵翌的口中变得那般简单,李绥不由触动,只见他看着山风呼啸的夜色呢喃道:“后来我才听人说,因为高热不退,人人都说我活不过去了,那时家贫请不起大夫,阿娘哭着带着妹妹求尽了所有的医馆都无济于事。”
“直到,直到遇到一人,说只要将我的妹妹交给他,他便给我阿娘钱请大夫,买粮食。”
“阿娘知道他是人牙子,可那人说妹妹生得灵性,卖给有钱人家做婢女,过得不会差,阿娘为了救我,便狠下心将妹妹推给了他——”
说到这儿,李绥的眸中微热,好似那一幕幕都浮现在了眼前。
天下的父母没有几个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可到了这样的取舍之时,又该承受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待我醒来时看不到妹妹,我爬遍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山头,问过了遇到的所有人,都再也没有找到她,阿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熬过那个冬日,临走时她自责的哭泣,告诉我,我的命是用妹妹换来的,让我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妹妹活下去,为了找到妹妹,替她忏悔而活下去。”
说到这儿,赵翌轻然一笑低下头,李绥却是从这声似笑似叹中,看到了他脸上的悔恨,自责,痛苦,还有眸中隐忍不得的涌动。
“所以,我要活下去,直到遇到小五的那天,我都必须活下去。”
听到这坚定的话语,李绥不由地探出手,直到触碰到那只冰冷,因为紧紧捏着而紧绷的手时,才看到赵翌转过头来。
“会的,我会陪你等下去,直到找到她的那天。”
这一刻,女子温柔的话语如金玉之声,清脆动听。赵翌甚至在那双温柔的眼眸里,看到了儿时躺在屋前,看到的那一汪星河。
“难得听你说起往事,倒叫我想起了自己。”
似乎是想打破沉默,让赵翌忘却前尘,李绥抽回手,蜷起双腿,双手环抱住,抬头看着天笑道:“我的儿时在旁人眼中该是幸福的吧,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有阿耶的宠溺,有阿娘的疼爱,还有人人羡慕的身份。”
“只是后来,阿娘在阿耶面前便渐渐没了笑容,直到一日,我抱着刚做好的纸鸢去找阿耶时,第一次听到了房内阿娘的哭泣,怒斥。她说,阿耶忘恩负义,我们李家是喂不熟的野狼,她后悔,后悔嫁给阿耶,更后悔为李家生儿育女。”
说到这儿,赵翌听到李绥稀松平常地笑了笑,可分明能从眼中看到落寞。
“推开门的那一刻,泪流满面的阿娘惊讶地看着我,我方唤出声,便眼睁睁看着阿娘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走过,那时我便觉得,阿娘若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抱着纸鸢追了很久,摔了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可直到手里的纸鸢变成了破纸,直到手脚磕出了血,我也没能追上她,自那以后,家里就只有阿耶陪着我了,每到他上朝理政之时,我便不愿与人交流,渐渐地,我不爱说话,除了阿耶谁也不理。”
“或许是看我每日说的话越来越少,阿耶害怕了,害怕我终有一日变得再也不是那个自己,所以他带着我去了姑母家,想要让我回到那个热闹有兄弟姐妹的家中,变成从前那个爱说爱笑,撒娇嗔痴的模样。可是于我而言,那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我始终是一个融入不进去的外人,哪怕姑母,阿姐,大郎,二郎,三郎对我再好,我都过不得那般自在。”
说到这儿,李绥长舒了一口气,侧头眼中轻松地与赵翌道:“后来有一回,我听到荣安和家里其他姐妹说我是阿耶不疼,阿娘不爱的野孩子,是被他们抛弃在杨家的。”
李绥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往事,唇边不由翘了翘,有些得意道:“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我冲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打了她一耳光,跟她推搡着从地上打到花丛里,又打到了水池里,直到被赶来的阿姐,二郎他们拉开。那时我便看到她脸上肿了老高,又害怕又不服气地死死瞪着我。”
“为此,向来温和的阿耶第一次失态,我看到注重仪态的他竟然那般着急地赶来看我,对我愧疚地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那日后他本想带我回李家的,是姑母留下我一人,她告诉了我一切,告诉了我阿娘的痛苦,阿耶的苦心,她让我明白,我生来享受了一切,就注定要勇敢地去承受一切,那时我明明那么小,却仿佛什么都听明白了,明白我不是一个孩子了,应该学会长大了。”
寂静中,李绥平静地笑了笑道:“后来我擦干了眼泪,笑着告诉阿耶我不回去了,就这样我留了下来,为此荣安不仅被我打得躺了半个月,还挨了姑父的禁足,而大家对我就更好了,越发的关心,爱护,无微不至,后来你们都知道的,我被大家宠得没了样子,爬树掏鸟窝,跟二郎他们什么都干,反正最后闯祸挨骂的是他们,姑父姑母总会由着我宠着我。”
“自那以后,荣安也再不敢招惹我,府里那些兄弟姐妹见向来受宠的荣安被我打了还挨罚,对我更是赔着小心,我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杨府的一霸。”
看到李绥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些往事,看似生动有趣,可赵翌却能明白,一个六七岁,原本备受宠爱的女孩,却是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的陪伴,杨家再如何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和安全感,而同样血脉的陈家,又会给她怎样的冷眼和憎恶。
那样的孤独,怎会这般简单。
可他知道,正因为此,她才会那般坚强,就像是一颗生在疾风山巅的青松,牢牢抓住岩石,不肯弯下一分,示弱半分。
想到此,赵翌回之一笑。
因为他知道她要得,从来不是别人的同情。
“你笑什么?”
听到李绥的话,看着她投来的目光,赵翌想了想,脱口道:“从前义臣他们总说不知道我想娶怎样的王妃——”
李绥听到此话,不由来了兴趣,挑眉看到:“你是如何说的?”
赵翌笑了笑,随即道:“我告诉他们,我御陵王妃,便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百折不挠,人人敬而远之的。”
此话一出,李绥凝眉想了想,再看赵翌时不由道:“你在取笑我?”
“郡主多虑了。”
赵翌话虽是如此说,却已然起身做要跑的架势,李绥见此当即抓住他的手道:“你就是变着法儿的骂我——”
说笑打闹间,李绥扑了个空,赵翌忙去扶,却不想正被她生生扑倒在软软的草地上。
瞬息间,花草的清香中,二人咫尺的呼吸声扫过彼此的脸颊,酥酥麻麻的。
寂静风中,李绥就这样趴在赵翌的胸前,呆呆地看着他,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将赵翌牢牢压在那儿,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暖热度。
闪烁的流萤萦绕在二人之间,让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翻覆涌动难以说明的变化。
那一刻,李绥能够切身感受到她的心顿如擂鼓般扑腾不停,脸上烧得仿佛烤了火炉,连趴在他身上的掌心都是麻麻的。
她,她这是怎么了——
有那么一刻,她竟然有将嘴贴上去的冲动?
就在此刻,金骓发出了低呼,惊得李绥一个激灵,随即便听到赵翌道:“郡主?”
“没事,没事。”
李绥连忙爬起来,眼睛都不敢看过去地道:“有点冷了,咱们回去吧。”
说话间,李绥头也不回地要走,却听到赵翌又唤了她一声:“郡主?”
待她再回头看去,便见赵翌在她身后指着相反的方向道:“是这边。”
“哦,夜里分不清方向了。”
眼看李绥仓促不定地又转身离开,赵翌看着那个难得慌乱的背影,不由轻笑,连忙跟上去故意道:“夜面有野狼,郡主慢些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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