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正挂柳梢头。
朗月清辉下,一容貌温婉的妇人正躺靠在榻上,看着榻边的女儿正在强忍呜咽哭泣,明明自己的眸底早已承载着不堪重负的悲伤与失落,却还是勉力出声,虚弱地安慰道:“素娘莫哭, 你阿耶——”
“是为他守护的周室而死,这是遂了他的心愿。”
看着王素手中紧紧攥着的药瓶,闽氏探出手去,握住王素的手怅然若失地道:“莫怪你阿耶,他并非想要我们的性命,只是——”
说到这儿,闽氏却是没有说下去,泪水反倒是先夺眶而出。
从相识、相知、到相爱, 这一辈子风雨走了这么多年, 她用这一生爱着这个男人,爱他的清风雅正,爱他的刚直不阿,爱他的爱民如子,须臾二十四年,他待她,亦是如初见般,从未改变过。
在整个兖州,没有哪一个女子不羡慕她,不羡慕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不疑,不羡慕他从不纳妾,不羡慕她即使因为难产伤了身子不得生育,未能给他延续子嗣,他也从未生过休妻之心。
可最终,这二十四年的夫妻之情,却终究败给了他心中的复国信念。
可她不怨他,更不恨他。
因为曾经的她, 爱着的就是对国家、对百姓一腔炽热的他。
可当她无意偷听到他与窦钦叛军暗中计划, 要以全城百姓为饵去围杀赵翌、光复大周时,她便知道他陷入了偏执的复国信念中,为人利用了。
然而让她未曾想到的是,她的极力阻止,换来的却是他给予她和素娘的毒药,为了防范她们泄露消息,他派人日夜监视着她们,甚至还以此胁迫素娘,将素娘亦卷入其中。
这些,都无疑将从前的一切美好都彻底打碎了。
“自古忠义难两全,你阿耶选择了忠,他没有错,你我亦没有错,错得是这是非不分,权势当道的世道罢了——”
闽氏的话语轻而沉重,当她伸手抹去王素颊边的泪水,看了她良久才道:“所以莫要自责, 莫要难过,忘记一切, 重新开始。”
感受到颊边的温柔, 王素努力抑制住哽咽,紧紧握住闽氏的手道:“好,无论何时,我都陪着阿娘。”
“替阿耶、也替自己。”
听到王素的话语,闽氏终于欲语还泪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快将解药服了罢。”
王素闻言当即想起来,连忙倒出两颗来,将其中一颗递给了闽氏。
闽氏将解药接过吞下,缓缓看向王素,眼看王素服了下去,适才放心地道:“替我收拾收拾,我想见见御陵王,答谢他救了你阿耶,也救了兖州的百姓。”
“好。”
王素点头将闽氏扶起来,小心翼翼在婢女的服侍下替她梳妆挽发,直到换上了丁香色绣彩绘团纹襦裙,才在王素的搀扶下靠坐到窗下胡床上。
“去请御陵王罢。”
当王素离开后,闽氏艰难起身,衣裙窸窣声中,走至妆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才又缓慢地坐了回去。
片刻,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闽氏正襟危坐,下一刻便看到了一位眉宇朗阔,气度非凡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久仰御陵王大名,今日得幸一见。”
说话间,眼看闽氏想要起身,赵翌已是道:“夫人不必见礼。”
听到此话,闽氏温和地颔首,随即看向王素道:“素娘,阿娘想与御陵王说几句话。”
王素闻言看了眼身形笔挺的赵翌,又看了眼笑意温柔的闽氏,终究压下担忧点头退了出去。
似乎是知道闽氏要说什么,赵翌率先开口打破沉静道:”夫人放心,今日得以诛杀彭进,纳降数万叛军,皆有王娘子之功,回京时我会报以天子,功过相抵,不累及王氏一族。”
看着赵翌因为失血过多而暗淡的唇色,看着他丝毫不以私仇而为难王氏的大度,闽氏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和声道:“谢御陵王。”
“其实。”
听到闽氏话头一转,赵翌循声看去,便见闽氏眸底携着几分讳莫如深道:“素娘并非我们的亲生女儿。”
赵翌闻言诧异挑眸,只见闽氏幽幽看着窗外的明月,似乎陷入了回忆。
“当年还是在寿安时,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然而分娩那夜,寿安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涝灾,我因难产备受折磨了一夜,而他为了寿安的百姓,亦是在风雨交加之时亲身奔赴河堤,与军民堵洪水,挖淤泥,不眠不休地累了一夜。然而那孩子一出生便没了气息,当他回来看到的那一刻,哭了一夜,更内疚了一辈子。”
说到此,闽氏隐忍哽咽,侧眸看向赵翌温声道:“素娘是我们去了安康遇到的,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我们去粥棚为乞者施粥时,便看到她被人扔在了路边,和那些乞丐瑟缩在一起,冻得已然快没了气息,那时她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不知道为何,看到她便会让我想起未能开口叫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我们便将她接入府中,守了三天三夜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