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想直接发火,吓一吓他,可是看他那么乖巧的样子,终是不忍。单是他父亲便也罢了,总归是和他站在一条线上,偏偏他家中还有那么多人,个个豺狼虎豹样。同那些人扯上关系,实在危险。
仍是温温柔柔的嗯了一声,允了她的话。
她就喜欢了安这样听话的样子,看他乖顺,气也消了许多。
等了安帮她洗漱完,便懒懒地趴在桌上看他打坐,心里盘算着过两日如何同皇帝开口。她在江湖中飘久了,素来又不爱同人斗心,活得嚣张随性。这样的性子在江湖上如鱼得水,在朝中却很容易被人打压。
念了半部心经,他才睁开了眼,她倒是快睡着了。
见他起身,忙张开了手:“我要睡觉。”
了幸怎么说的来着?黑山石二当家,生得娇憨可爱。他年纪不大,看人倒是挺准。
她不重,似乎比她那把大刀还轻些,真不知道这样的身子是怎么舞动那把刀的。
了安抱她去床上,被她抓着不放,就那样被箍着腰睡了一夜。
她要随军一道面圣,缈清送了一套常服来给她,料子不算上乘,胜在合身,里面有一条新的棉质长布巾,用作裹胸。
“你吩咐的?”她是男是女自然瞒不过了安的父亲,但他父亲似乎也不会这么好心。
“许是缈澧,她是母亲调教出来照顾父亲的人。”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要辜负她一片苦心。”
得到的仍是一个嗯字,却不像平常那般有力。
是孙元明亲自来接她,士兵们会在钧极殿外的广场上等候,由三公三司一道授功行赏。而她和孙元明会随百官一道入钧极殿,由皇帝亲自授勋并入席宫筵。
了安帮她戴好帽子,是个俊儿郎的模样,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这样出去定能引得一众姑娘抛花掷玉。
他蹲下身整理她衣摆上的褶皱,她便俯身吻在他额间。
“乖乖等我回来,不准出去。”
孙元明等在大堂里,见到她的时候脸上有些不快,又因着有宫人等在一边,只能敛了愠色,做出一副正经样来。
那宫人要过来推她,被她制止。
她抬眼看着孙元明,笑意盈盈:“劳烦孙将军了。”好似恶鬼。
早有软轿等在门外,孙元明抬她上轿,与她同乘。
那帘子落下,孙元明脸上的假色也落下。
“你本事挺大,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出城,进京又能搭上侯爷。”这话说得,真真是咬牙切齿。
柏逐昔还是笑着:“将军谬赞,我不过来讨个赏罢了。还请将军记住,您的侯爷是怎么吩咐您的便怎么做,若是错了一步,会有什么后果我可管不着。再者,我这么些年做山匪做惯了,不会说话,将军可得想好,怎么替我跟圣上开口。”
看她的样子,孙元明就恨不得现在就给她来上一刀,但侯府已经放了话,要他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他也不能忤逆了侯府。
“路平儿,真有你的。”
这句话几乎是唇齿间碾碎了挤出来的,然而她并不在意,轿子走得平稳,她也就闭上了眼休息,没再去管孙元明。
钧极殿的台阶很长,她不能坐着上去,于是撑着拐杖准备起身。
自殿中走出一宫人,迈着小碎步匆匆下来走到她身边。
“圣上说了,路军士不必起身,由奴婢们抬着您进去。”
这是皇恩,却也要命。能从宫门乘轿至钧极殿下,已是皇帝真正想给她的最大的恩赐。
“谢圣上恩典,只是天恩威严,草民不敢承受,还请公公帮忙,让草民自己走上去。”她虽然被称为军士,但并没有官职,只是展谨和狄广在时给她一个方便行走的名号,这些都没有正式上报,做不得数。更何况她是个连户籍都没有的人,到了这里,只能称自己为草民。
在孙元明和那宫人的搀扶下,她一步步走完了这长长的台阶,伤口又一次裂开,但面上不能有任何表现。
他们在殿外等着,直到里面传来宫人尖细的传呼,宣他们入殿觐见。
文武百官分立两边,孙元明搀着她进殿去,她没有抬头,只粗粗扫到了一眼,那金雕玉刻的龙椅上,坐着的是个龙威燕颔的男人。她是和朝廷对立的山匪,对皇帝的了解还不如对武陵那些官员的了解多,毕竟和她对上的,从来都不会是皇帝。
欲伏身行礼,皇帝却直接从上面下来扶住了她。
“爱卿不必多礼,卿乃国之栋梁,应当是朕代国民拜过卿。”
热泪盈眶,好一个礼贤下士的皇帝。只是真情假意,实难言说。
她还是坚持行了礼,皇帝赐了座给她,听孙元明报告完战绩,又是一通夸奖。
“此战,我大濮失了两位大将,展将军和狄将军陨落,乃我国之难。幸上天垂怜,有路军士护国,又有孙将军运筹帷幄,终是敌退宣南,保得我国疆土完全。北境亦是好信,墨洛达退兵,又送了质子来。如此好事,朕意欲与众军同庆,一例封赏事宜由吏部、礼部同议。路军士,你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说出来,朕一定满足。”
皇帝的目光是热切的,但她不敢多看,撑着轮椅两边的扶手站起来,然后跪下。
“微生于草莽,长于草莽,寨中四百人皆战中身死。不敢求荣华富贵,只求圣上赐一份诏书,许我寨中弃老遗孤户籍。从前种种罪恶,我愿一力承担,以死明志。”
她说出这样的话,叫众人心惊。
孙元明更是吓得直接跪下:“路军士忧心家人,才有此言,万望圣上恕罪!”
“卿言重了,卿为朕挡了宣南,救了大濮,朕怎会与你计较从前的事。入籍不难,只是你的家人……到底不似平常百姓,便是入籍也分不到户田。如此,你可还愿?”
“黑山石不要户田,只要朝廷许我们继续在武陵城外生活,我会把黑山石的关卡交给朝廷,以我大哥的名义保障来往商队安全。”
她的头重重磕在大殿的地上,直磕出一道红印来。
“此事朕许了,卿可要为自己求些什么?”
“家兄所求,便是微所求。”
“朕欲封卿为京师禁军都尉,掌禁军教习事宜,卿可愿?”
皇帝容不下她在外面,或者说朝廷容不下。她这样的人,留在江湖上对朝廷来说就是隐患。
“谢圣上隆恩,只是我如今双腿具废,难当大任。”
她在对阵宣南大将郑鸿韫的时候伤了腿是军中人人皆知的,皇帝自然也知道,他瞅着柏逐昔跪在地上就起不来的样子,没有开口。
自左边行列中走出一鬓须斑白的老翁,颤颤巍巍,瞧着随时会倒下去。
“圣上,此事不难,京中名医众多,太医令傅贺医术更是精湛,可宣他来为路军士瞧一瞧,再想办法救治。”
此语既出,立马有人跟着附和,了安的父亲亦在其中。
高台之上,皇帝的眸子扫过站出来的每一个人。
“既如此,传傅贺来。”
柏逐昔依旧没有抬头,规矩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往别处看一眼。但她能听出来,皇帝不高兴了,只是这样的不高兴似乎也很无奈。这皇帝,做得并不如她这个山匪尽兴啊。
傅贺年纪大了,胡须花白,消瘦精干。他跪拜过皇帝,得了令走到柏逐昔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得罪了,路军士。”
不过是诊脉看病,何来得罪一说呢?他会这样说,无非也是看出了她的女儿身。
她伸出手去:“有劳了。”
傅贺医术确实好,几针下去,伤口处的疼痛便减缓了许多。他仔仔细细查了一番,收了针起身回皇帝的话。
“路军士伤得太重,来京途中受了颠簸,伤势反复,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要站起来不难,只是以后恐怕都得拄拐,行走会受很大影响。”
到底是都城,天子脚下,到处都是成了精的狐狸。没有说她站不起来,也没说她会好,反正就是废了,做一个普通人生活可以,却不能留在都城为皇帝做事。
听傅贺说完这话,皇帝才皱了皱眉,又似乎是不甘心。
“朕记得傅卿更善针科,路军士骨肉之伤,针灸或许作用不大。将太医署中善治骨伤的人都叫来,务必要将路军士的伤治好。”
这番话,直接打了傅贺的脸,然而傅贺毕竟是经年的老狐狸,并不觉得尴尬。只是装作没听出皇帝的意思来,默默地站到了一旁去等其他人来。
柏逐昔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等待被解剖的小白鼠,一群太医围着她,这个探探脉,那个扎扎针。傅贺规矩站在一旁,偶尔和这一群人说上一两句。就在这议讨国事的大殿之上,被皇帝宫人和文武百官注视着,听人说自己的病情。
王家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她有些难以想象。这一群人都能看出来她的伤势可以治好,竟没有一个人告诉皇帝真话。
折腾了许久,皇帝终于也放弃了要她留在都城的想法,要赐她金银送她荣归武陵,更许了爵位。她都拒绝了,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身外物,且皇帝并非真心要给她这些。若是真的接了,只怕是回不去武陵。
了安的父亲从始至终,只在那老臣提议找傅贺来给她治伤时,说了“臣附议”三字。
她是用刀说话的人,虽然一直都知道权势的作用,但也确实没想过,权势会带给人这么大的好处。让她难过到吃不下饭的事情,有的人甚至不用开口就能解决。
可却是这样,她就越发觉得了安不应该留在都城。这些东西会让人变样,会让一个纯洁的人变得脏污,或许多年前,他的父亲也和他一样,如今却也和这满朝文武无二。
她自己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希望这世上纯良之人永远纯良。
终于结束了宫筵,被人送回客栈去,了安听话得很,乖乖等在屋里。
她双脚浸在温热的水中,了安拿了一条棉帕给她擦拭小腿,动作轻柔。他今天很不开心,自她回来之后便是如此。朝上的事,若不是他父亲派人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他父亲说的那番话。
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洗完脚,了安把她抱回床上。被她拉着躺在旁边不让动,她喜欢这样抱着了安,很安心。只是今天这样,多少有些负气。
“了安,明天我们就回武陵好不好。”
她不喜欢都城,还是武陵好,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么多是非对错。
了安还没回话,便见她往自己怀里拱了拱找到个合适的位置,搂着他的腰,沉沉睡去。
好啊,我们回武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