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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三章 大皇帝训子

朱祁钰矢志不渝的推动着大明朝生产力的提高,纵观整个世界,大明的百姓已经是生活的最好的,但在朱祁钰的眼里,连饭都吃不饱,那还叫好?

深居简出的大明皇帝在召集了商贾进行蒸汽机成本研讨会之后,再次开始活跃了起来,奏疏的回复比例大幅增加、皇帝出行的次数变得频繁、四处抄家的缇骑再次活跃在岭南大地,甚至在琼州也有缇骑的身影。

朝士们推测,大明皇帝这段时间的深居简出,大抵是有几个原因,一是郡县安南局势不明朗,大明皇帝人在广州府,万一战败,陛下可以火速离开是非之地;二大明皇帝沉浸于造人的生命大和谐之中不可自拔;三大明皇帝生病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养病。

惟独没有人猜测到大明皇帝在奇淫巧技上浪费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但随着陛下在广州府再次变得活跃起来,大明上下悬着的那颗心,立刻就落回了肚子里,无论是什么阶级,都必须承认,当今的陛下,仍然是大明的定海神针。

陛下稳,则大明安稳,只要安稳,就能继续赚钱。

这日,又是一年新春到,大年三十,朱祁钰带着崇王朱见济、稽王朱见深来到了广州府的养济院。

广州府的养济院就建在南塘别苑的附近,南塘别苑向南大约十二里的匠城西城,与育婴堂、安济坊、居养院、福田院、漏泽园等建筑,形成了福泽街。

广州府的匠城以及附近的官厂,被广州府人叫做新城。

朱见济和朱见深在慢慢长大,一转眼过去,两个孩子都已经长高到朱祁钰胸口的位置,五尺有余。

“咱很喜欢孩子,尤其是看他们吃饭的样子。”朱祁钰来到福泽街,并不是空手来的,是带了大量的糕点熟肉等物,给鳏寡孤独们改善下伙食。

朱祁钰尤其喜欢孩子,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这句话,今天他是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

有些喜好朱祁钰当然要让朝臣们知道,比如他喜欢打铁、喜欢机械、不喜欢势要豪右欺压百姓等等,有些涉及对官吏考核的标准,比如孩子的数量和质量,他就不会让朝士们知道的那么清楚了。

朱祁钰看着那些孩子大快朵颐的样子,就由衷的笑了起来,孩子们虽然很紧张,知道是个大人物在看着他们,但是美食当前,孩子也顾不得那么多,吃的满嘴流油。

朱祁钰继续说道:“你们的五爷爷,就是咱的皇叔襄王,在咱离京之后,就办了个案子,就是养济院藏污纳垢案。

“当时皇叔从大宁卫回来,咱对他大加赏赐以彰其功,没成想,他转手把这些东西都捐给了京师的养济院。”

“嘿,咱还纳闷,这么不喜欢咱的赏赐,还是皇叔准备博虚名?后来咱才知道,皇叔他就是用这批赏赐下饵,顺藤摸瓜,把参与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人追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见济疑惑的问道:“这算是五爷爷钓鱼成功了吗?”

朱见深轻轻碰了碰朱见济,整个大明谁不知道,从襄王到走卒,谁都能钓到鱼,唯独叔父钓不到鱼?

朱见济这番话,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是,管是谁钓上来的,为咱大明钓出来,都是大利大明,都行。”

“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没有挨饿的经历,你看他们吃的多香啊。”

朱见济打记事儿起,他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泰安宫里自然不会让朱见济挨饿,至于之前j王府的记忆,朱见济很是模糊,那时候他太小了。

他只是隐约听母亲抱怨过那时候,领不到足俸,日子过得有些紧巴,但是j王府日子再紧巴,那也是王府,孩子吃饱还是能够保证的。

朱祁钰转念一想,立刻说道:“不对,濡儿在南宫挨过几天饿,那会儿国朝多事之秋,咱也顾不上。”

朱见深面露惊讶,他万万没料到日理万机的陛下还记得这样的小事,他赶忙说道:“是。”

稽戾王朱祁镇被俘,朱祁钰登基之后,朱见深和钱氏等一众,都移居南宫,那会儿的宦官太监都觉得宫里换了主人,就开始以下犯上。

朱见深是实打实的挨过饿,不过兴安带着东厂的番子,教训了那些宦官宫人,自从朱见深搬出了南宫,搬入了稽王府之后,朱见深就再没挨过饿了。

“濡儿,你说说,挨饿是什么感受?”朱祁钰看着朱见深问道。

朱见深回忆了一番颤抖了一下,他颇为平静的说道:“饥饿的感觉终身难忘,说起来也不怕叔父笑话,孩儿现在吃的很多,我并不饿,但是饱腹感,让我感觉畅快无比,若非每日都要习武,怕是要很胖了。”

“饥饿的感觉,孩儿记得。”

“一开始是愤怒,愤怒为何明明有吃的,他们要扔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的踩的稀烂,看着我无可奈何的模样,他们哈哈大笑。”

“后来是焦虑,饿肚子饿的前心贴后背,我那会儿还小,什么都不

知道,但是母亲每日都愁眉苦脸,我也不敢吵闹,就是心里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大石压住,嘴巴在抖,听不进任何的声音。”

“那会儿没人顾得上我,几天以后,走路变的艰难,我甚至连走路都变得困难起来,什么都不想又像是什么都在想,死亡随时可能降临,那会儿又不理解死到底是什么。”

“再后来,叔父就知道了,兴安大带着一群番子闯进了南宫。”

朱见深已经长大了,他能够完整的描述他饥饿时候的感受,这种挨饿的感觉,这种饿到整个胃、食道,都像被灼烧的感觉,他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濡儿受委屈了。”

朱见深立刻摇头说道:“孩儿没受委屈,不过是饿几天罢了,大明京营全军覆没,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白骨累累;土木堡天变,生灵涂炭,瓦剌铁蹄南下,大明风雨飘摇,孩儿这点饿,又算得了什么委屈呢。”

朱见深清楚的知道,大明这个集体和他这个个人的苦难源头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哪怕是一刻,不满他的叔父对他亲生父亲的审判结果。

子不言父过,朱见深当然不可能说出该死那两个字。

已经开始接触到大明各种政务戎事的朱见深,深深的知道,一个军卒一天一升口粮,是根本不可能作战的,即便是流寇也不能吃这么一点,还去抢劫。

而一天一升口粮,就是正统十四年,他那个民礼下葬的父亲御驾亲征时候,大明京营的配给。

朱祁钰上下打量了一下朱见深,不得不说,这孩子越长大,越招人喜欢。

朱祁钰站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养济院里那些笑的很开心的孩子,这些孩子虽然没有新鞋,但是脚上有双旧鞋。

这些旧鞋是朱祁钰到了广州府之后就下的饵,这是他从皇叔那儿学来的打窝技巧。

襄王朱瞻曾经在京师养济院捐赠过一批衣物、鞋帽,这些衣物和鞋帽很快就被养济院以六折左右的价格兜售,朱瞻派了罗炳忠前去质询,结果被养济院用卖掉旧物置换新物为由给打发了。

襄王当时就很奇怪,他明明采买了新的衣服鞋帽,送到了养济院,为何还要卖掉置办新的?

后来罗炳忠打探清楚,衣服鞋帽肉食者们不缺,但是折卖之后,钱多多益善,而且还好做账。

自此以后,襄王殿下就发现了一种新打法,给养济院捐赠实物,比如衣服鞋帽,如果这些衣服鞋帽穿不到养济院孩子们身上,那就表示这家养济院已经不是一般的养济院了,一定要出重拳。

显这些孩子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朱祁钰找人以百姓或者大善人们的名义捐赠到养济院的,一旦被折买,朱祁钰人在广州府,会让这帮肉食者见识下残忍,他这个皇帝为何被朝士们痛骂为亡国之君。

可是朱祁钰又一次,毫无意外的空军了。

“你说这些养济院的孩子,他们在忍受了饥饿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朱祁钰再次对两个亲王发问。

朱见济思考了片刻说道:“这些孩子其实在饥寒交迫中勉强活下来之后,大抵就变成了游坠之民,从开始做扒手小偷犯罪,他偷走了别人的粮食,可能会饿死这一家人,他也无所谓,他要活着而已。”

“而后成为城中作奸犯科之人,成为城中帮派的打手,或者干脆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活着的只是一副从地府还魂的饿死鬼皮囊,是贪如狼恶,好自积财的凶兽饕餮。”

朱见深立刻反驳道:“不,饥饿不是犯罪的借口和理由!我不认同你的想法,我不认为这些孩子都会变成坏人,如果他们因为善意活了下来之后,长大后会想方设法的不让人饿肚子。”

朱见济想了想,十分确定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应该有,但是很少。”

朱祁钰打断了两个人的争论说道:“有些人经历了饥饿之后,会用一生去掠夺他人的粮食,填饱自己的肚子,就是济儿说的贪而无厌,近利而好得饕餮。”

“有些人经历了饥饿之后,会用一生去创造更多的粮食,不让他人和自己一样挨饿,这样的人也是存在的。”

毫无疑问,朱见深是后一种人。

朱见济和朱见深说的都对,人生无常,不能一概而论,他们说的都有这种可能。

在《伟大的卫国战争》纪录片里,有个故事发生在列宁格勒。

列宁格勒被三德子军队围困时候,城中缺粮,饥饿的难民冲进了种子研究所。

这个研究所有数十吨粮食种子,足够这些难民们吃上几天。

可是他们冲进了研究所,却看到了饿死在后院的科研人员,哪怕是饿死,这些科研人员也没有动这些粮食种子,而后这些难民也没有动这些粮食种子。

800天后,当胜利的礼炮打响的时候,这家只有五十人的种子研究所,有二十九名科研人员饿死。

而整个列宁格勒,有超过六十五万人被饿死。

朱祁钰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你们两个要记住,苦难就是苦难,但是有些笔正们,最喜欢把苦难当做正义来宣扬,把悲惨当做坚强的前置条件来布道。”

“这是一种恶毒,恶毒有很多种,其中最为恶毒的就是赞美苦难。”

“如果有一天,有人在你们面前赞美苦难,你们应该去思考他们为何如此咱们苦难。”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朱见济当然见过,一边夸赞大明百姓吃苦耐劳,坚韧不拔,一边用尽了手段k剥。

“孩儿谨记叔父教诲。”朱见深扈从陛下行万里路,从北衙走到了广州府,知道陛下说的是实情,这种赞美苦难的做法,是肉食者们为自己k剥找的理由。

朱祁钰出了养济院,向着育婴堂而去,这里的孩子都是被遗弃的孤儿,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济儿说的没错。”

“告子曰:食色性也。诗经有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

“吃饭是天性,当人饥饿的时候,追求善美其德就成了奢求,这个人就会充满了戾气,他一个人有戾气,十个人有戾气,百、千、万、万万都会有戾气。”

“这种戾气久而久之,最后就是世风日下,礼乐崩坏。”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是因为人们心中的戾气太多了,又得不到纾解,只会愈演愈烈,最后积重难返。”

“社会风气,不是那些士林笔正写几篇文章,就能够带坏的,他们算老几啊?”

“他们为肉食者们摇旗呐喊,连帮凶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狗腿子罢了。”

“是肉食者批量的制造饥饿、不满、k剥、迫害,拿走了本来属于百姓的东西,田地、财货、劳动成果甚至是家人,才导致了礼乐崩坏。”

“而后肉食者们带着他们的狗腿子,反过来怪老百姓们心里有戾气,真的是咄咄怪事。”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其实和这些肉食者们的奢糜或者狺狺狂吠,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百姓们苦不堪言,在饥饿和寒冷之中,如何追求德行?

朱祁钰教育两个孩子,就是不要让他们被这些笔杆子们恬不知耻的发言给骗了,明白世界运行的本质,至于两个孩子能听懂多少,那就不是朱祁钰能够决定的了。

朱见济和朱见深听完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他们不是蠢笨之人,这位带领大明涅重生的陛下,到底在说什么,他们能够听得懂。

朱祁钰带着两个孩子在福泽街呆了一上午,而后回到了南塘别苑,在傍晚时候,朱祁钰要接受朝臣们的贺岁,一直要忙碌到深夜时分。

等到漫天的烟花升腾的时候,朱祁钰拧亮了桌上的石灰喷灯,看着面前的奏疏,这一本奏疏是十大历局贝琳的学生,一名叫万杰利写的。

旁人过年给皇帝的奏疏,都是贺表。

而万杰利的奏疏,却并非如此,他是来要经费的。

万杰利出身浙江宁波,是慈溪万氏的大宗子弟,而万杰利的父亲是宁波观海卫指挥佥事,世袭正四品武官。

万杰利打小就有些离经叛道,不喜欢习武,也不想科举从文,又是家里的老二,不需要负担家族的使命,就考进了十大历局做了天文生。

而万杰利的祖母是福建仙游蔡氏女,名叫蔡妙清,而蔡妙清的亲妹妹蔡妙真,嫁给了当朝大学士、领工部尚书、大明巡河御史徐有贞。

也就说万杰利要叫徐有贞一声祖姨夫。

徐有贞是治水能臣,因为京师之战和皇帝、于谦的意见向左而外放治水十余年,徐有贞不见的能给万杰利仕途上什么帮助,但是徐有贞给了万杰利工程学和算学上的助力。

万杰利的奏疏想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用玉衡车和恒升车无法将水抽到三丈以上。

玉衡车、恒升车和龙尾车并不同,龙尾车的原理是螺旋运动原理,而玉衡车和恒升车则是单缸活塞式压水机。

玉衡车和恒升车的原理是相同的,就是以衡挈柱其平如衡一升一降,井水上出如趵突焉。主要由筒、柱、衡、架构成。

石景厂的矿坑里,无论是玉衡车还是恒升车都无法抽出深度在三丈以上的矿坑中的水,工匠们用尽了全力,改良玉衡车恒升车里的柱,也就是活塞和筒壁更加紧密,但是依旧无法提水。

这让万杰利产生了一个疑惑,为什么是三丈?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万杰利需要一笔经费,大约百枚银币左右,这本来是钦天监就可以批下的款项,之所以报给陛下,并不是这笔款很多。

是大明的户部、翰林院、国子监、计省等对钦天监的审计之后,提出了质疑,十大历局花了数万银币,成果寥寥,朝中多有非议,花了那么多钱,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在十大历局的科研研究中,八成科研都没什么成果,以失败告终比比皆是。

这本奏疏看似是申请款项,其实仍然是当年国子监和钦天监之争的延续,是朱祁钰在十大历局树了墨翟雕像的问题,这是请陛下当裁判来了。

钦天监是斗不过国子监的。

国子监人多势众,有九千余禀生秀才或者举人;钦天监只有十大历局,每年五百人左右的天文生员额。

而国子监之上还有翰林院的进士、庶吉士、文林郎为他们摇旗呐喊,而且在朝堂之上,有太多太多的国子监、翰林院出身的明公。

钦天监什么也没有,钦天监只有皇帝陛下。

钦天监真的一点成果都没有?

在这十年里,钦天监修了《景泰历书》,纠正了大明时节错漏,给大明各级地方官吏安土牧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农民收粮食,农时搞错一天,就是天大的事儿,大明粮食的增产,可不仅仅是农庄法。

钦天监仿造了龙尾、玉衡、恒升水车,仅仅龙尾车应用,就价值高于几万银币了,苏州清江浦有龙尾车数十架,一车一人一日可灌溉田亩三十亩,走卒贩夫、文人墨客皆言其善。

说钦天监没有成果,是片面的。

至于为什么是三丈的问题,朱祁钰倒是知道的非常清楚,其实就是大气压强在作怪。

大明有一种礼器,名叫:竹节柄铜汲酒器,管状长柄,下接平底、中空、形如荷蕾的球形器。

柄外表为四节竹节形,上、下各饰一周箍状纹,柄端封闭并饰龙首衔环。

球形器表饰含苞待放的荷纹,荷瓣凸出,在龙首之下第二竹节处有一长方孔,球形器底部中央有一圆孔,两孔相互贯通。

将汲酒器伸入酒中,只需拇指按压、松开气孔即可轻松汲取酒水了。

万杰利疑惑为何是三丈?

因为大气压强只能把水压到三丈。

朱祁钰朱批了这本奏疏,年后让万杰利开始研究为什么是三丈的问题。

他在奏疏中写道:

【玉衡、恒升汲水三丈,油轻于水,高于三丈;汞重于水,低于三丈,应如是。】

至于钦天监和十大历局的靡费问题,朱祁钰并没有做出具体的指示,他只是释放了一个态度,他一如既往的支持钦天监、十大历局的研究,同样也没有阻止计省对钦天监、十大历局的审计。

大明内帑、国帑钱很多,但是没有一厘是多余的,对于贪腐问题,朱祁钰是一视同仁的。

尼古劳兹翻译的罗马文集中,有一句话是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叫做自然厌恶真空。

这句话的意思是:自然是不会让真空存在的,一旦出现真空就让水来填补,于是,水就被抽上去了。

真空出现在哪里,水就跟到哪里。

但很显然,随着时代的发展,玉衡、恒升汲水深度的增加,亚里士多德这个解释,已经解释不通了。

朱祁钰给万杰利提供了一个思路,至于他能走到哪里,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朱祁钰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工作计划,接下来在南衙的日子,朱祁钰要将一个房间大小的双动蒸汽机小型化和标准化。

个头太过于笨重不利于运输、结构越是复杂越容易坏、维修成本过高导致成本增加、无法标准化配件不利于生产,这类的产品不利于推广,也注定失败。

无论是当初的水利螺旋压印机、还是八十锭纺车,朝臣们都喜欢用模型来讲解原理,就是代表着能够真正的落地。

小型化和标准化,是接下来蒸汽机要走的路,蒸汽机能够进入大明皇帝的手办柜的那一天,就是蒸汽机可以真正大规模运用的那一天。

这就是于谦老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逻辑,翻译翻译,就是四个字:大道至简。

春节是儒家文化圈里的习俗,安南也过春节,只不过今年升龙城的春节,比往日的喜庆多了肃穆。

升龙城早已经破败不堪,但依旧聚集着二十万余人,并且随着大明军队升龙城的占领,这个首府正在恢复着他往日的生机。

大年三十这一天,升龙城内,万人空巷,所有的百姓都聚集到了讲武殿之前。

今天是斩首安南国王黎宜民的日子。

在讲武殿前巨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所有人都静静的等待着午时三刻的到来,等待着那个虐主的死亡时刻。

大明军要在升龙城斩首黎宜民是安南百姓意料之外的事儿,当黄榜张贴,让百姓观礼的时候,安南的百姓齐聚讲武殿之前,静静的等待着。

而讲武殿内,浚国公陈懋、文安侯于谦、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魏国公徐承宗、定西候蒋琬、定远伯石彪、两广总督陈汝言等人也一言不发的聚集在殿内,殿内极其安静。

徐承宗不会打仗,他是带着陛下斩首黎宜民的圣旨来的,这次郡县安南,徐承宗没出什么力气,就是蹭军功,拿了个齐力牌,证明郡县安南他也参与了,他也没什么谋求,只是证明他拥戴和支持陛下决议。

陈懋完全能够理解陛下要在升龙城讲武殿前斩首黎宜民的做法。

因为当初福建布政使宋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福建负隅顽抗的义军,立刻作鸟兽散,跑的跑,降的降,东南大定。

在升龙城杀死黎宜民,对交趾长治久安,有决定性的作用。

于谦也能理解,因为当年陛下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稽戾王抬进了太庙之中,亲自动手将其刺死在太庙之中,没有假他人之手,更没有搞刀光斧影或者南衙皇宫大火这样的历史悬案。

光明正大,天公地道,是陛下的大道之行,一如既往,始终如一。

“于少保,你说黎思诚那小子会来吗?”陈懋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之所以定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就是让老四黎思诚来到升龙城讲武殿前监刑,黎思诚提出的条件是虐主黎宜民死,清化军可降。

在商定的盟书中,黎思诚仍然是安南国王,黎思诚的监刑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没执行的盟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一文不值,黎思诚到底肯不肯投降归化,都是个未知数。

这涉及到了大明接下来的战略部署。

若是黎思诚嘴上说了一套,做又是一套,大明郡县安南,又要凭生波折,不过也就是波折而已。

大明势强,远不是黎思诚能敌。

只是,安南的百姓已经无法再承受战乱兵祸了,如果黎思诚不肯来,承受代价的仍然是安南的百姓。

于谦思忖了片刻说道:“他若是肯来,他这辈子都不能回交趾,若是回交趾必生乱。若是不肯来,不过是一草莽,自然不必担心。”

“他若是肯来,还能到天津卫做个不视事的海外王,若是不肯来,只能做草寇了。”

陈懋对于谦的说法比较赞同,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他来不来,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若是午时三刻黎思诚未至,那就只能平叛了。”

兵贵神速,陈懋、于谦等军将,从国家之制和戎政角度考虑,仍然是希望能够三个月内完成郡县安南之战,避免云贵两广卫军变成尾大不掉、养寇自重的军头。

将外部矛盾转化为内部矛盾去解决,彻底吃下安南十五府。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于谦等人的面色也越来越严肃,正当徐承宗感觉气氛有些凝重的时候,一个掌令官跑进了殿内。

“报!清化军三千人抵达升龙关!黎思诚、丁烈等人,带亲军二百向讲武殿而来,距离讲武殿六十里,须半个时辰。”掌令官大声的喊道。

陈懋一拍座椅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好胆!”

于谦也是松了口气,大明的速胜要是真的打成了治安战,承受代价的是交趾百姓,大明也要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

这不是于谦想要看到的局面。

老四黎思诚不知道如何说服了自己的手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的博弈,但来了就是来了,接下来的盟书落地,就到了执行的阶段。

“报!黎思诚已过三清关,至讲武殿十五里,需一刻钟!”

“报!黎思诚已至讲武殿,请求觐见天使。”

陈懋点头说道:“请。”

“安南睿王黎思诚参见天使,遥拜四海一统大君、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黎思诚走进了殿内,十分恭敬的面北而跪,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

于谦打量了下黎思诚,去年在南衙府见面的时候,黎思诚还有些富态,眼下却是瘦骨嶙峋,多了风餐露宿的疲惫。

黎宜民的确是个虐主,但是他是安南国王,打一个造反的藩王,还是给黎思诚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黎思诚能够动用的人力物力,绝对无法和黎宜民相提并论。

监军太监李永昌大声的喊道:“礼成,安南睿王平身,午时三刻已到,请诸将移至殿外监刑。”

“太常寺乐班,奏乐!”

短促而激烈的鼓声、悠长而深远的号角声缓缓响起,大明军前军指挥的诸多军将齐出,来到了讲武殿外的刑场。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刑场上,有一个大大的断头台。

袁彬带着黎宜民来到了刑场,此时的黎宜民蓬头垢面,显然这段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他踉踉跄跄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刑场。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时间。

当黎宜民看到了那明晃晃的铡刀在阳光之下氤氲出了光圈之时,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终于要死了。

黎宜民咧开嘴,对着站在监刑台上的一众大明官僚,忿怒的喊道:“大明皇帝出尔反尔,不得好死!”

“今日我的死状,明日就是他的模样!今日安南之局势,明日就是大明的局势!”

“哈哈哈哈!”黎宜民仰天长啸。

袁彬一言不发的看着黎宜民发癫,这是这个穷途末路的安南国王最后的下场,他一拳能打死黎宜民,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将他摁在了铡刀之下。

断头台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将人的脑袋塞到了铡刀之下,合上枷锁,无论犯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而另外一侧,铡刀已经被拉起,等待着太监李永昌宣读圣旨之后,就松开绳索。

“袁指挥!你说人的脑袋落地后,知道自己死了吗?”黎宜民突然大声的喊道。

袁彬十分确信的说道:“知道,死后大约可以眨二十四次眼睛,是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和从脖子喷出血来。”

解刳院对于弥留之际,人被斩掉了脑袋,还有没有意识做过研究,曾经解刳院的院判陆子才,和一个斩首案犯约好,若是有意识就眨眼,一共眨二十四次。

陆子才答应了对方,死后把尸首缝合起来下葬,而不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袁彬这等悍勇之人,每次听到解刳院的种种传闻,都只感觉手脚冰凉,解刳院的那帮医倌明明救死扶伤,可这种极度理性,让袁彬不寒而栗。

柳溥服毒自尽之后,柳溥的儿子斩下了柳溥的脑袋献于大军进城,在埋葬之时,大明皇帝让礼部出了谥号,身首异处的柳溥下葬的时候,是被缝在一起的。

“大明人,果然都是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连这个都知道!”黎宜民嘴角抽搐了两下,他本来抱着我有你无的想法,炫耀一下即将死亡的经验,结果大明却知之甚详。

袁彬嗤笑了一下,反问道:“如果我们是恶鬼的话,你又是什么?你如此的残暴,就不怕到黄泉路上,被冤魂撕得粉碎吗?”

“大明要感谢你,不是你的无道,大明想要王化安南,还要等好久好久。”

黎宜民终于面露恐惧,面色煞白,犹嘴硬的说道:“你有一天也会死的!也会死的!”

恐惧来源于未知,而黎宜民即将前往那个未知的世界,而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有无数的冤魂在等待着他。

袁彬立刻说道:“但绝对不是刑场。”

即便是黎宜民马上就要死了,袁彬一点都不客气,没有一点死者为大的觉悟,往黎宜民的肺管子上戳。

于谦看着台上的黎宜民,沉默不语。

黎宜民杀死他的二弟和阮氏英上位之前,整个安南共计有千五百万口,这是个大概的数据,不算隐户和入山林的百姓。

但是入安南的这三个月,于谦看到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整个安南预计还有九百万口都得庙里去烧柱香。

一个明明不缺粮食的地方,却遍地都是饥民,四处都是悍匪。

李永昌读完了圣旨,陈懋拿起了桌上的签子扔到了地上,大声的说道:“行刑!”

刽子手松开了绳索,铡刀飞一样落下,黎宜民的脑袋应声落下,滚了几圈,落到了台下。

只有一个脑袋的黎宜民用力的眨眼,而后一条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叼走了黎宜民的脑袋。

在黎宜民之后,还有近千余人斩首。

这就是黎思诚提的条件,黎宜民必须死,因为只有黎宜民死,围绕在黎宜民身边的那些势要豪右和走狗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审判,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黎宜民第一走狗莫氏上下,被大明军族诛。

黎思诚一直抓着太师椅的扶手,咬着牙口,一声不吭的看着一颗颗的人头落地,整个刑场血流成河。

一名来自大明皇宫的画师,不停的在画纸上勾勒着这一幕,黎宜民的脑袋被野狗叼走、百姓们振臂高呼、刑场上血流如注、监刑官们正襟危坐等等,在画师手中出现了轮廓。

这一幕看似残忍,却是最大的仁慈和正义,吊民伐罪的正义。

在所有人头落地之时,不远处的升龙城忽然响起了烟花爆竹的声音,戒备的大明军还以为枪响,面色极其紧张,以为是有黎宜民的残余势力在作乱,探明之后,才知道是升龙城的百姓在贺新岁。

过年点烟花爆竹是习俗,升龙城自然也有这样的习俗,街头甚至出现了舞狮,城中张灯结彩,不过对于升龙城,对于安南百姓而言,今天真的过年了。

围观斩首的升龙百姓,

有的在狂笑、有的眉头紧蹙、有的哭天抹泪,人生百态各有不同,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欣喜若狂。

“陛下既然下旨斩首黎宜民,言而有信,广南国和清化七府今日归化大明,希望大明能够…善待安南。”黎思诚紧绷的身体随着漫天的烟花爆竹升起终于放松了下来。

于谦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自明日起,再无安南,只有交趾。”

黎思诚看着欢呼雀跃的百姓,用力的说道:“但愿如此,从此以后,再无安南。”

对于安南而言,从今以后成为大明人,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当然前提是,这棵树足够遮阴蔽日。

黎思诚拿出了自己的安南国王印绶,按在了盟书之上。

缇骑们在袁彬的指挥下,按个点检着死者的名录,甚至被啃得只剩下半个的黎宜民脑袋,也被缇骑们找了回来。

缇骑们要保证陛下的意志得到了最彻底的贯彻,即便是脑袋落地,也要确认都已经死透了,并且进行最后一次验明正身。

袁彬一直忙到了日落时分,才回到了太尉府中,太尉府正在换牌额。

柳溥的儿子柳承庆要搬离太尉府,袁彬得到了敕谕,这太尉府换牌为安远侯府,仍然留给柳承庆作为海外侯府。

郡县安南之后,再无安南,只有交趾,交趾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按理来说,这柳承庆明明是海外侯爵,不得入明,柳承庆全家应该搬到六合、八荒之地才是。

景泰十年大年初一,安南才改名交趾。

所以柳承庆的侯府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建在了海外的六合之地,不是柳承庆不遵皇命回明,而是大明向安远侯府而来。

这是柳溥知道了天命,竭尽全力为大明做事,一死以报皇恩换来的。

袁彬和唐兴不日就要启程回到广州府,便多叨扰了几日,没有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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