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玉泉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落旁的走廊,并且从话语可以听出,刚才从头到尾观察着这一幕。
李照没有回答他。
玉泉子并不愤怒,因为他知道李照一旦开始打这一套拳法,就会一心一意,不存在任何分神。不过自己的话,李照绝对是听进去了的,只是他现在没工夫回答罢了。
他背负双手,转过身子,“我去散会儿步,练完了功来找我。”
玉泉子离开了道观,来到山头远眺,又去看看花,踩踩草,花丛中有一只蝴蝶,他也去看上两眼,将其捉住,却在捉住之后,又将其放走。
回过头的时候,李照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面前。
玉泉子拍拍胸口,“吓我一跳。”
李照的头发一缕一缕,湿润无比地耷拉在脑门、脸颊,脸上身上满是汗水,衣服都湿哒哒的。光看这个样子,直让人疑心他是从山上往山下跑,再从山下往山上跑,来回至少跑了五六次,才有这种狼狈的模样。
不过玉泉子却知道,这不过是李照每天的日常,他的拳法都是这样消耗体力的,与盘腿冥想、损伤神思的搬运周天内功法是不一样的方向。
但是知道归知道,谁也受不了这种汗流浃背的样子。
即使没有闻到臭味,玉泉子也伸手遮住鼻子,一脸嫌弃,“你怎么不洗个澡?”
“你让我马上来找你,没来得及洗澡。”李照问,“有急事?”
“是那群人的来意,他们是玉阳子的徒弟,这你是知道的。”玉泉子叹了口气,“他们带来了个不太好听的消息,我需要跟你商量一下。”
接下来,玉泉子将自己和张明珏的对话,说了一番。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了些许的哀伤和悲情。
这样一个曾经纵横江湖、风光体面的高手,现在却要被昔日敌手的徒弟所逼迫,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
说完之后,他又叹了口气,“哎,没想到我到了晚年,还要受这种侮辱。这个陈傲然啊,如此嚣张,也真不知道谁才能够制住他了。”
说话的时候,他偷偷看了一眼李照的神情。
“你把那本书交给他们吧。”李照说,“那几个人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不只是为了传达消息,也是为了拿到利益。你给了他们,他们就自然会帮你挡住敌人的,即使失败,也和你没关系了。”
玉泉子一挑眉,一撇嘴,“那这不是认怂了?”
李照点头,“那你去和他打吧。”
这句话让场面沉默了一会儿。
玉泉子忽然气急败坏起来,指着李照破口大骂,“二狗子,你就知道装傻充愣是吧?你师傅被人侮辱,这样的悲情哀伤,你一个弟子连个屁也不放,这算什么?你一身武功,不去震动天下,就等着在这地界儿虚度年华?”
李照说,“第一,我不是你弟子;第二,你也根本不算是悲情哀伤,你只不过是演技罢了,你才是装傻充愣的那个。”
玉泉子没好气地说,“我现在这么生气可不是演技。”
言下之意就是,刚才的悲情哀伤都是演技。
李照摇了摇头,“你真是……”
转身离开。
玉泉子连忙跟了上去,“说到底,你还是不准备出手?”
李照一边走,一边说,“以我对你近年的了解,你已经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了,你只不过是想要激我出手,才做出这幅样子,可惜我根本不会同情你。”
“是是是,你最聪明了。”玉泉子阴阳怪气地说,“可惜空有小聪明,没有尊师重道的心啊……”
两个人都有武功在身,虽然在常规武林人士看来,是一个天生残缺,一个后天残缺,但也远比普通人走得要快。只几步路功夫,就又回到了清泉观门口。
李照忽然止步,转身。
他看着玉泉子,“你就这么想要让我离开?”
玉泉子回答道,“我只是想让你放光发热。”
李照不可置否地转过身子,又迈出几步,方向是厨房,“那好,我去放光发热了,烧水洗澡。”
玉泉子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对着李照的背影破口大骂,“呸,你这油盐不进的臭小子!”
站在原地许久,道士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个主意,“哦,这样做……”
另一边,回到黄泥巴村后,一合计,张明珏一行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了张明珏张萱兄妹,以及三两个武功颇为不错,性子也算合适,愿意住在平民家中的弟子。
其余的人,跟着徐卿一路回到皇都,心里都盘算着到时候怎么跟认识的人吹牛打屁,消费这一笔跟着大师兄去见师叔的谈资。
次日一大早,这剩下的六个人便前来拜访玉泉子。
玉泉子见他们之前,特意熬夜不睡,双眼发胀通红,一副疲惫的模样,颓坐在蒲团上,语气也低落许多。
一见他,这些小辈都以为师叔彻夜难眠,梦回那些风起云涌的日子,心中肯定难受。
不过他们却不知道,面对侮辱的时候是无力还击才会难受,可玉泉子心中却知晓,自己手中绝非没有还击的手段——只是缺乏个恰如其分的方式,去将这手段激活罢了。
他现在满心思都是一句话:李照什么时候能打死对方。
哪有难受的功夫?
玉泉子沙哑着声音说,“哎,我怎么也没想到,杜长生麾下居然出了个陈傲然,拿多年前的赌约说事儿。他要挑战我,我是怎么也不是对手的,师侄们怎么看此事?”
张明珏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自知道这件事情起,师傅就努力为师叔化解。但陈傲然软硬不吃,心中只有玄阴真法,而现在全江湖都看着此事,当年必定有个有目共睹的约定,师傅也不好强行插手……”
玉泉子点头道,“我知晓,我知晓,江湖规矩嘛……”
他的话越说越低沉,像是每一个字都带走一部分气息般。
张明珏又问,“虽说是江湖规矩,但师叔一身武功早已被废,不如就此避战,江湖人士想来也不会……”
“笑话!”玉泉子当场打断,怒气腾腾,“我什么身份,面对一个小辈的挑战也要退让避战?就算江湖中人不耻笑我,我自己也会耻笑自己,此法绝对不能应允!”
张明珏听完之后,还稍微等了一两个弹指的功夫,再把心跳放缓,语气平静,道出仿佛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其实陈傲然所求的,也不过是《玄阴真法》,师叔只要推说是早把秘籍送给他人,也不算退让避战了。当然,如果这个人能够一定程度上代表师叔,为您出战,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玉泉子哦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师傅想要接过这一战?”
张明珏脸色自然,“是弟子的主意,和师傅无关。”
“管他有没有关系,我是没办法做这个主了。”玉泉子叹了口气道,“你们或许不知道,其实我早在几年前,就把这秘籍传给了李照乖徒儿。现在这门武功,在他手中,和我无关啊。而我作为师傅,传授给弟子的秘籍,怎么好意思伸手拿回来呢?”
他说到这里,抬头很是诚恳地看了看众人,苦笑了一声,“要不然,你们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他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张明珏从玉泉子的苦笑中,看出了一丝奇异的味道。
这个所谓的苦笑,怎么好像也不太那么苦。
反而……有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