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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苦楝树》(下)

他直接走过去,车上也有人下来,递给他,一张红色请柬?

她要结婚了?

请柬上是写着他的名字,但不是在新郎的那一栏。

他懒得去记新郎的名字,管他是曲荆风还是陈蓝玉,反正不是他。

她结婚为什么要请他?

示威?不至于。

让他对她死心?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过要对她死缠烂打。

大概,只是出于对他的尊重,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他知道吧。

婚礼日期是他拿到请柬的后一天。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怎么躺到床上的,脑袋轰隆,胸口发闷,浑身无力,只有疼痛是剧烈的。

他梦见她穿着白色婚纱,纱幔几近垂地,在教堂举行时下流行的西式婚礼。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有她的脸,她的眉眼。

她在笑,笑得很开心,她自己选的夫婿,能不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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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她办的是中式婚礼,婚礼在她家举行。虽然没有明说,但宾客都知道男方算上门女婿。

他由引宴人安排了座位,目光穿越人群看向她。

她极有可能在找他,找到他之后就一直盯着他看,不然难以解释,为什么他看她的一瞬间,她便对他报以温柔一笑。

就好像,她嫁给他似的。就好像,他是她的新郎。

他也对她微笑,笑里有他对她的祝福。她幸福就好,不一定非得嫁给他。

之后他看着她拜堂,礼毕,敬酒,直至——入洞房。

他低头吃了点东西,没想到她的婚宴这么难吃,一点味道都没有,或者,什么食物都是一个味道。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找他,他什么都没问,跟着管事走。

这府里找他的,要么是罗小姐,要么是罗小姐的爹罗帅。

他站在她的闺房门口。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啊。”她坐在装饰一新的婚床前冲他招手。

他心里想着,这不太好吧?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坐在她身侧。

她笑着问他,“看我结婚,难受了吧?”

他这才看清她穿红服、画婚妆的样子。

她又逗他,“说你爱我,我就逃婚,跟你走。”

他静静地看着她,紧抿着双唇不说话。他怕有些短句冲出他的嘴,比如,我爱你,跟我走。

她大概看不得他受苦的样子,“你别这样,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假结婚。”

假的?

他知道这种事情她干得出来,她也有能力胁迫她爹。

换他是她爹,有这个一样如花似玉,又很会撒娇的女儿,她只要在他脸上“啵啵”几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抢劫民男这等大事,她干什么他都会同意,何况只是结个婚而已。

他问,“为什么要假结婚?”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伸出双手拉住他的,“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人。”

她说着情不自禁地抬头去吻他。

直到管家领人端了饭菜进来,她才放开他。

她拉他坐到桌前,她忙了大半天,也饿了。

他们一起吃婚宴。

没想到她家的婚宴这么好吃,菜品是这样的精致,鱼虾是这样的鲜美……

说谁不是呢?她家请得起漓城最好的厨子,用得起漓城最好的食材。

吃过饭,他们又坐着喝了一阵盖碗茶,说了好多话。

两天之后,他就要离开了。

她说,“我不方便送你,到了那边,给我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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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七月里,他一路辗转,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

八月初,他以第三名的综合成绩考上了梦想中的学校。

他有了收信地址,第一时间给她写信,她的回信很快寄来。她说她一切平安,目前已经着手毕业论文。

他的学制是两年半。期间他们一直保持通信,说的不过是学习和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他知道她毕业了,从事翻译工作。

他有寒暑假,但不回漓城。一是没有充足的旅费,二是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在战火间奔走。他始终忙于课业主生计。

军校毕业的前半年,因为学校安排的演练,他有一次途经漓城的机会。

他算了算时间,他赶到她家去见她,两人最多能呆一刻钟。

就算只看她也一眼值得。

他在做见面决定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在火车站等我。

他都不用问,他看得出来,她在站台上等了很久。

她脱了学生的稚气,眉眼和身段,都有了少妇的感觉?她不是假结婚吗?假戏真做?还是那男的欺负她了?

她欺负那男的可以,那男的欺负她不行。如是后者,他一定要为她出了这口恶气。

从他出站,她就一直盯着他看,还是那样肆无忌惮啊!

他变帅了吗?

“第一次见你穿军装,袁柛,你说你,怎么这么好看呢!”

她说着,双臂环住他的左手,很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臂上,“走,到车上说话吧。”

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圈他的手……唉,她为什么不亲他呢?

她还没离婚,漓城又这么小,在外面还是要注意些影响。

到了车上,一个仆妇打扮的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见她上车,喊了一声“毛毛”,便向她扑来。

毛毛?妈妈?

她有孩子了!

那孩子眼瞅着不到两岁,一眼看过去,倒是跟她有几分相像。

他多嘴问一句,“你生的?”

她又鄙视他了,“不是我生的,难不成是你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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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一想到她跟那个长相几乎没有辨识度的上门夫婿生了孩子,他心里就堵得慌。

他可生气了。这两年,好几个同学的妹妹想跟他交往,家世容貌都不错,他为她守身如玉,她倒好,跟假丈夫生孩子了!

偏偏那孩子还是个自来熟,一直冲他举着肉肉的双巴掌,意思是,要他抱抱?

抱就抱吧,再怎么堵心,那也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他能不喜欢吗?

那孩子不老实。

钻到他怀里以后,双脚在他腿上使劲地蹬着,双手也没闲着,抓他手,薅他脸……果然是她儿子。

他们呆了大约一个小时,期间孩子太闹,感觉都没能好好说话。

火车鸣笛。

他要走了。

她递给他一只大包裹,又把他送到进站口,他走到她即将看不见他的地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直目送他。

他不得不转身离开。

他一走就是四年。

期间他有信来,因为他的地址不固定,工种也发生了变化,没法接收她的信件。

他一路向北,为了理想和信仰,过着惊心动魄的生活。

四年后,他终于等到一个回漓城看她的机会。

那是一个周末,他先去帅府找她,管家说她去了江边,不用他请求,主动安排车送他过去。

她事先接了电话,走到路口等他,把他迎下车来,两人一同往小楼走,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对方。

她先开口说话,“袁柛,你穿中山装的样子好英俊,无人可比的那种。”

这话他没法反驳,他穿这身衣服时,特意找了一面全身镜,还真的——挺不错。

她看着,又成熟了些。

她穿略收腰身的高领长旗袍,整个人看起来清瘦窈窕,像个教书先生。

他问起她现在的职业,听闻她在男校授课,心想不知又要迷倒多少情窦初开少年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唉,他干嘛老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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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一进门,便有个小男孩朝他们跑过来。

她把孩子抱起来,转手就递给了他,“你来抱。”

那孩子一张又软又嫩又湿的嘴,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通乱啃,又痒又酥又舒服。果真是,母子俩如出一辙的作派。

等她上楼为他准备茶水和点心,他轻声问那孩子,“你爸爸呢?”

“没有爸爸。”娇脆的童声落在耳侧。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孩子高高地举起,仔细看孩子的脸。

四五岁的孩子,五官慢慢长开了。

他又惊又喜,抱着孩子上楼,逮着她就问,“我的?”

她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他。

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

先是用安全期骗过他,知道计谋得逞,立刻实施下一步计划,结婚是假,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是真。

这次见面,她已经离婚了。

这么世俗的桥段,这般拙劣的计策……他看不出来,是因为他根本想不到她会这样做。

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千方百计地,要一个他的孩子。千方百计地,为他生一个孩子。

她就那么爱他吗?

她对孩子说,“续儿,他就是爸爸呀!”

她的语气好温柔,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

续儿继续缠他,小嘴在他的脸上亲亲,哼哼,时不时唤一声“爸爸”,他只觉心都要融化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孩子,一个美不胜收的孩子,一个妙不可言的孩子。

他左手托着他的小屁股,右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他第一天当父亲,幸福又紧张,自然又生疏。

他柔声对他表白,“小续,记住爸爸的声音,记住爸爸的味道,记住爸爸永远爱你。”

一个属于相聚的下午,一家人团聚。

那天夜里,他们第二次在一起。因为中间隔了六年的漫长相思,他们更加熟练,热情,缠绵。他们的身体,从未属于别人。他们忠于自己,忠于彼此。

第二天一早,他就得走。

他不让她和孩子送。他们站在花树下告别。

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你等我回来。”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他走出去一小段,临上绿漆汽车之前,突然转过身对她说,“罗绮,我爱你。”

她的声量比他大多了,“袁柛,我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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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之后,罗绮彻底失去袁柛的消息。

他不再有信来。她虽然有不好的预感,却又心怀侥幸,他大概去执行一些秘密任务了吧?

直到两年之后,有人给她寄了一只包裹。

信上简短地说明了他的死讯。

他死于一场暗杀,一枪毙命,倒是没受什么苦。

他已经走了很久,他的生命结束在上次见面两个月之后。

他的遗物很少,就三张她与他的照片,还有这些年她写给他的信。他这个人不爱写日记,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从来都是一眼看穿他,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明,而是他这个人简单。

他那么爱她,但是他别别扭扭的,从不肯说。

因为漓城已经没有罗绮要等的人,1934年秋天,29岁的罗绮带着7岁的儿子,踏上了异国求学的旅程。

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将他遗忘。

但她不会。

袁柛,生于1904年4月22日,逝于1932年6月8日。

他是一个有志青年。

他是她至死不渝的恋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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