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曲子,好生冷。”苏祗婆丝毫不掩饰的指出了我所弹曲子中的错处,哪出多跳了两个宫音哪出又少弹了一个商音。我问他不是说我的曲子很冷么,为什么还要帮我将曲子里的错处挑出来。
他说:“殿下是在思念心上人吧?”
“我以为,再没人能听懂我琴声中的含义……”我弹的曲子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阙。
《客从远方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膝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魏峥的音容笑貌,他的死仿佛就在昨日,我似乎只是在与他泛舟游湖的时候在小船上打了个盹,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醒后,我就能看到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他了。
苏祗婆递给我一张素白的手巾,他那一头青棕色的长发半掩半卷,头上有一根松木簪简单的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深青色的瑞凤眼定定看着我,即使什么话都不说,我也晓得他是在宽慰我。
我用手巾擦了一下眼眶,拭去了已经滚出眼角的泪,勾起似是而非的笑来,自嘲:“他们都以为我已经忘了,私下里还有人谣传我是一个无情又虚伪的人。他们都不懂,我到底有多爱阿峥!”
“太女殿下想听某讲一个故事么?”苏祗婆向我借了琴,我与他仿佛交换了弹琴者与听客的身份,第一个琴声随来的时候,我已置身在一片江中孤洲。我盘膝坐在一棵梨花树下,静静听琴。
琴声袅袅随风散入无际无边的江河中,清波静如一张纸,雪白的梨花一片一片如雨落下。苏祗婆弹的曲子是《蒹葭》,这诗中浓浓的相思哀怨情绪,他在思念着谁,一定是他的心上人了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苏祗婆的故事要从他还年少的时候说起,那时候他十六岁出头,是龟兹王国皇室乐家出身的天才人物,小小年纪已经是王宫筵席上弹奏胡琵琶的首席嘉宾了。
那一年苏祗婆从龟兹到了突厥,作为战败国献上的俘虏,苏祗婆在陌生的草原第一次见到绿眼的狼,会生寒气的冰湖,会用削木刀划破他的脖子的大逻便,会光着一双脚带他抓兔子的庵罗。
还是在那一年,大燕朝第三任皇帝慕容缙亲征突厥,要木杆可汗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阿史那女英的美名整个草原没有那个部落不知晓,多多少少的草原儿郎都想要求娶这位珍宝似的公主。
第二年的阳春三月,送嫁与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的从草原,进入了城郭擎天的中原大燕。苏祗婆作为陪嫁的乐工也在这队伍中,他的身份只比准新娘阿史那女英稍次一些,他将主持大婚时的庆乐。
岁月如果可以一直定格在苏祗婆与慕容缙初见的时刻,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你见过天山的雪莲,草原的冰湖,大漠的绿洲。我见过江南的水乡,蜀中的险道,巍峨的长城。你没有见过的漫山红枫,没有听过的曲折戏文,从今往后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领略。”
“这恐怕,于理不合。”苏祗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慕容缙的示好,他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少年,时下男风盛行,木杆可汗为保住女儿的皇后之位,自然也会安排几个以色侍君的**。
苏祗婆身为乐工,也是其中一个,只是说上去他那第一乐师的名号好听一些而已。
以色侍君王,由来不长久。岁月不会静止,时光不会逆流,他也会从一个貌美风流的少年郎变成一个鬓边发白,皱纹满脸的佝偻老汉。帝王的恩宠从来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无论是男是女。
苏祗婆于慕容缙来说是特别的,他是慕容缙生命中的一抹带着青色的光,是看遍繁华与金银还有生与死血和泪的那双眼睛的救赎。他想要为苏祗婆筑起一座高楼,将他珍藏在自己的羽翼里。
只是一只学会了翱翔的雏鹰,又怎会甘愿归集于这金碧辉煌的囚笼之中呢。苏祗婆最后的就是自己从城楼上跳下去,留给慕容缙的最后一面,是自己决绝无情的一面,他还摔坏了这把焦尾琴。
慕容缙爱他胜过爱自己,胜过这个江山,胜过自己的皇位。
他死,他也活不长久。
直到成为了焦尾琴中的琴灵,苏祗婆才知道一些生前一直不晓得的真相。筑高楼不是为了拴住他,是因为他说过自己想家了,想眺望遥远的龟兹。他逃跑的那一夜,是叛乱者密谋已久的长夜。
他在幂幂之中成为了反叛者的东风,是一把随时都能反过来射慕容缙一箭的那张弓。
阿史那女英的皇后之位在事败以后,仍然保留着,但却被慕容缙下旨今后历代慕容氏帝王不得为阿史那女英添补谥号。阿史那皇后生前是皇后,死后也是皇后,养子继位登基了她还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