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举动差点没把燕王殿下吓死,赶紧亲自过去把人扶起来,生怕他一个激动把他千方百计连诅咒师父都在所不惜来隐瞒的秘密给公之于众了。
好在张华虽然激动也虽然有些糊涂了,可也没再犯大错,就是一整个宴会都恨不得黏在冯殃身边似得,都让殷承祉开始胡乱怀疑他是不是也惦记着长生不死的事情了。
当然,结果自然是燕王殿下小心眼了。
“姑娘,往后殿下便交给您了……”散席时,张华又跪下了,“殿下太苦了……您多护着他点……也让着他点……他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男人的!您既然纵了他上半生,便也纵了他后半辈子吧……这孩子太苦了……”
“你……”冯殃似乎看出了点什么。
张华也没纠缠不清,说完了心里的话便走了,三步一回头的,万般不舍,很不对劲。
殷承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师父……”
“去送送他吧。”冯殃说道。
殷承祉心头一个咯噔,“你是说……”
“回光返照。”冯殃道。
殷承祉久久没有说话,“我去去就回,阿央你先休息。”说完,还没忘记让十五将人送回去,才大步往外走去。
冯殃默默地看着。
“张将军这些年身受旧伤困扰,这么走了倒也是解脱了。”十五见状,便说道:“当年因安氏妖后祸害,张将军伤了殿下,差点将整个锦东毁于一旦,虽说一切有惊无险,殿下也平安无恙,可张将军清醒之后还是深受打击,之后便再也没缓过来了,哪怕蛮族被灭,锦东势力稳固,也是如此。”
冯殃看了他一眼,“想让我救他?”
十五脸色大变,噗通跪下了:“夫人,属下绝无此意!”
“紧张什么。”冯殃倒是语气淡淡,“能有法子使身边亲近之人远离病痛死亡,谁都乐见,也愿意为之努力,这是人之常情。”
十五脸色更难看了,“夫人……”
“不过可惜。”冯殃继续说道,“你就算想,我也做不到了。”
“十五绝没有……”
“好了。”冯殃没继续下去,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老胳膊,“闹腾了一晚上,累了,回去睡了。”说完,便径自往后院走。
十五懵了。
这是真的不在乎他的话?
不过他也是真的没有那个心思!
他虽然不清楚当年在皇陵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些年燕王殿下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别说是张华了,哪怕是燕王殿下自己今日就要死了,也绝不会再伤她分毫!
现在他真庆幸当年燕王殿下有先见之明让冯夫人伤重不治,否则真是后患无穷了。
只是皇帝先前的试探……
他要不要和欧阳三商量一下,去京城试试看能不能一把毒药毒死了皇帝?
燕王放不下兄弟血脉之情难以下毒手,可他行啊?
这些年早想了!
十五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可行,不成功的话大不了也就一死罢了,总好过像过去十几年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昏迷不醒,看着殿下伤了又伤,连张华都救不了!
他这个大夫还真的是没用!
殷承祉亲自送了张华回府,差点让他激动的当场就倒下了。
两人走了一路,都没说眼下的事情,谈的都是过往,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往,那时候的燕王殿下还只是一个小娃娃……
殷承祉整整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一回来便又动手了,不过这会她师父没恼他。
“师父……”
“嗯?”
殷承祉好半晌之后才继续说话,“还好,你会一直活着。”
冯殃神色一怔。
“你要一直这样活着,哪怕我不在了,你也要一直这样活着!”殷承祉知道自己这样或许很自私,可他不愿意再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也承受不了了,“其实你不喜欢我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阿承……”
“张叔说他对不起我,他没好好完成舅舅的托付,让我半生孤苦。”殷承祉没让她继续往下说,将头搁在了她的颈肩上,“可他又没欠我的,怎么就对不住了?就算是那年刺我的那刀,也是我自己自作自受罢了,当年认定安氏那妖妇死了的人可是我啊。”
冯殃也没再说话了,任由着他自己说,絮絮叨叨的,一直持续不断地说,直到她打了哈欠。
“累了?”殷承祉松开了她。
冯殃正色道:“你可以继续说。”
殷承祉笑了,“师父,小球有没有说过你有时候一本正经来的很可爱?”
“它敢吗?”冯殃反问。
殷承祉哈哈大笑,“它当然不敢了,它最胆小了,还不承认,威胁起人来是凶巴巴的,可也就是那张嘴能说。”
“它没嘴。”冯殃提醒。
殷承祉愣了一下,又大笑道:“是啊,小球没嘴,就一只球!”
“我会找回它的。”冯殃道,“你别担心。”
殷承祉顿住了笑容,“师父,小球会和你一样,没事吧?”
“死不了。”冯殃肯定道。
“那就好。”殷承祉信她,“我会继续让人找的,我就不信了皇帝还能将它藏一辈子不成!还有安氏那妖妇,我一定会把她找出来,然后千刀万剐!”
话到了最后,戾气横生。
“好了,去休息吧。”冯殃有些不太想见他这般样子,好好的一个熊孩子一下子成了个煞神,怎么都看的不舒坦,偏偏让他成这样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这个师父。
所以,她还能怎么着他了?
若是没碰上他,死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痛苦罢了。
十六年。
人类能有多少个十六年?
冯殃觉得她可能永远都过不了十六年这坎了!
……
第二日,张家便送来了讣告,张华在当天夜里便走了,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虽说这十几年来张华将军已经算是解甲归田,但锦东军,尤其是闾州军,都没忘记过他的功绩,哪怕他离开了军中十年,也还是在将士们的心中,如今死讯传来,不少将士都纷纷恸哭流泪。
殷承祉给了他最高规格的丧仪,亲自为他写了祭文,将他的过往功绩如数铭刻在了锦东的历史上。
出殡之日,更是亲自送葬。
燕王殿下都如此了,其他人若还不知道如何做的话,那还不如早些辞官回去种田了。
于是乎,这个初夏锦东最盛大的事情便是张大将军的丧事了,整个锦东都在为痛失这一位大将而伤感,而张家也因此水涨船高,将来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在官场上,都会因为这份荫庇而站稳脚跟,有所成就。
丧事过后,殷承祉心情始终郁郁,哪怕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师父,而他师父也似乎顾忌他的情绪而更加的纵容他,心情还是没办法好起来。
“要是再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给我滚远点!”冯殃实在瞧不下去了,“跟谁学来的这般混账模样!”
“师父……”
“滚!”
“师……”
“殿下!”欧阳三急色匆匆地进来,打断了燕王殿下的解释。
殷承祉也没恼,反而是松了口气,虽说师父不是真的生他的气,可这般模样他还是听慌的,“怎么了?”他来了正好让他糊弄过去,“出什么事了?”
明州那边并未拒绝他们的要求,不过也应当没这般快有结果。
“有人给姑娘送来了一份东西。”欧阳三脸色很难看,“殿下可能得亲自看看。”
“什么东西?”冯殃问道。
欧阳三看了看她,却并未回答。
冯殃皱眉。
殷承祉也感觉到了事情不妙,“师父,我先去……”
冯殃直接起身往外走了。
“师父!”
冯殃就回了一个字,“滚!”
殷承祉自然不能滚了,急忙跟了上去。
大厅里面摆着一个盒子,两个亲卫守在两旁,虽然是指明送给冯殃的,但这般来历不明的东西,谁敢直接送上去?自然是要检查清楚的,哪怕是打开了也在所不惜。
这一检查,简直没把人给熏死!
因为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稀奇珍宝,也不是暗器什么的,而是一盆血。
已经发臭了的血。
为了掩盖这臭味,盒子外层经过特殊处理,不打开便闻不到气味,一打开了,熏的人脸色发青。
死人他们见了不少,可这般的东西却是第一次见。
谁这么变态?
殷承祉脸顿时黑的不能再黑了,比鬼好不了多少,“殷长乾——”除了皇帝,燕王殿下似乎找不出第二个嫌疑人来了。
谁会送来一盆血?
还指明给他师父的?
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齐王据说还在昏迷半死不活中了!除了殷长乾,还能有谁?!
“不是皇帝。”冯殃却是道。
殷承祉心中更是恼恨自己了,“师父,你无需顾忌我……”
“你以为我如你一般无用?”冯殃冷斥道。
殷承祉的脸更难看了,“师父……”
“是连辛。”冯殃看着那一盆发黑的血。
殷承祉一愣,“连辛?那个白光男?怎么回事他?他想做什么?!”
“给我送血。”冯殃睨了他一眼,“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他给你送血做什么?”殷承祉想不通,若说皇帝还能说是试探,可那白光男想做什么?难道是……脸从黑转白了,双拳死死地握着,“他是要提醒你,当年我……”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冯殃打断了他的话,“你在他眼里连粒尘埃都及不上。”
极具侮辱性的话,还是和情敌相比,不过殷承祉却没觉得有什么难受,毕竟这话出自他师父的口,“那他是想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找不到安氏吗?”冯殃指了指盆里的血,“就在这里了。”
殷承祉错愕。
“不过人应该还没死。”冯殃看着那盆子血,“这血不是一次性流的。”
殷承祉更惊愕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一样瞪着那盆子血,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这是在向我示威吗?!”
他找了十几年的罪魁祸首都没找着,结果却在他手里,他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殷承祉就是个废物,也告诉他师父,为她报仇的人不是她的好徒儿,而是——
“把这东西扔出去!”
冯殃没异议。
燕王殿下急了,哪里还有心情伤感生死无常了,立即便投入到了防情敌的事业中来了。
冯殃也没管他。
若说永乐五年是动荡不安令人绝望的一年,那永乐二十一年便是希望焕发的一年,哪怕这一年,殷承祉也在失去,可比起过去的十六年,却是新生了。
先是他不用等到白发苍苍,不得不将心爱的师父交给情敌,还在步步得寸进尺当中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后来明州那边也给出了好消息,皇帝被前皇贵太妃现懿和太后给整的真的连觉都睡不好了,还有便是,他师父对他的情敌一如既往的厌恶,为此,他都可以接受情敌隔三差五送血过来的恶趣味了。
至于安氏那妖妇,用他师父的话来说,便是现在她比死还难受,生不如死便是她如今最好的写照了。
虽说这是情敌一手促成,而且还拿来邀功,可他也乐见她如此惨状,找了几次都找不到那白光男之后,也便歇了心思找了,免得让他师父觉得自己容不下一个根本没有杀伤力的情敌!
转眼,便又过年了。
就在除夕前,明州那边又送来了消息,齐王醒了,虽然具体的情况,齐王府严防死守不肯透露一丝一毫,但能醒来就应该是熬过去了。
殷承祉也不觉得齐王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好像成了一个悖论,有时候人死的很容易,而有时候却又十分的艰难。
燕王府今年过年的一切节目都停止了,连百姓的拜见也都停了,燕王府给出的理由是张将军一年孝期大孝未过,燕王不愿庆贺,虽说让大家失望了,但也还是理解接受。
而实际上,殷承祉也的确因为这个原因不愿大张旗鼓庆贺新岁,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一年除夕,他只想和冯殃一起过,就他们两个人,和十六年前的那些除夕一样。
他迫切地想要抹去这十六年来缺失。
“师父,这是十六年来的压岁钱,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给我吧。”没见过有人亲自给自己准备压岁钱的,而且还是个老大不小,在人家家里都能生一堆娃娃来向他讨要压岁钱了中年人,“你给我吧!徒儿准备好了!”
冯殃看着他满脸的期待,胸口发闷的厉害,“阿承,都过去了。”他抬手摸着他的头,像是那些年一样,他蹲在她的跟前,仰头看着他,眼里全都是信赖,“都过去了。”
殷承祉眼眶红了,笑道:“我知道,师父,我知道。”可他还是执拗地想要抹杀掉这十六年,坚持着要她给自己发压岁钱,好像发了那压岁钱,便真的没有了这十六年的缺失,“师父,给我啊。”
“好。”冯殃点头,一封一封地给他,整整十六封。
殷承祉全都一封一封地收,开始是笑着的,后来笑的更灿烂,再后来,笑没了,眼眶中续满了泪水,可却一直忍着。
“想哭便哭吧。”冯殃说道,“再大在师父面前也就是个小娃娃。”
“我不想哭。”殷承祉摇头,却也不是因为哭了便承认自己是她口中所说的娃娃。
冯殃失笑,“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殷承祉的话没有说完,只是仰头看着他,到底想要什么,眼中已经写的清清楚楚了,他想像当年那样,很想很想,当年他只会偷偷地做,被发现了还落荒而逃,现在他却是坦坦荡荡的,别说逃了,还不让别人逃。
冯殃皱眉。
殷承祉眼中的光消散了,又笑了起来,虽然坦坦荡荡了,可他心里也更清楚了,她纵容他,宠他,护他,什么都应他,可到底还是不喜欢他的,至少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在她的心里,他终究也还只是个小娃娃。
难过吗?
难过。
伤心吗?
伤心。
可要强求吗?
不!
他已经很满足了,她会陪他走完这一辈子,一辈子都陪着他,守着他,护着他,纵着他,这就够了。
他不能太贪心的。
太贪心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的!
“饭菜都凉了,我们用膳吧!”他将十六个封包全都小心翼翼放进了怀中,站起身来,“这可是我亲自酿的酒,师父你尝尝,当初为了学这酿酒……”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说起了那十六年间的事情。
冯殃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喝着酒,偶尔应他几句话。
殷承祉一个人说的也起劲,也很喜欢这种温馨自在,师父就该是这样子的,爱答不理才是她,这些日子她一定忍的很辛苦的,明明见不惯他那般放肆,却还是不得不一直在纵容他,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待他更好的人了。
他还有什么要求的呢?
爆竹四处响起,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已过子时,新的一年来了。
用了二十二年了。
他又老了一岁了。
殷承祉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师父,我是不是老了?”
从孩童时期遇上她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三十年了,他一年一年地长大,一日一日地老去,她却始终没有变过。
他忽然间觉得恐慌了。
“师父,我若是老了,你不许嫌弃我!”
冯殃叹了口气,“你不老。”
“可我以后会!”
“你也想长生?”
“不!不!”殷承祉使劲摇头,喝了很多的酒却也没让他脑子糊涂,“我不想长生!不想!”
他承受不起长生的代价!
那个连辛说,她的血可以,可他怎么可能去做?!
绝对不可能的!
死也不可能!
“师父,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别忘了我,好吗?”
“你不会。”冯殃却道。
他不会?
“不!我不会再喝你的血!”殷承祉脸色顿时变了,“就算我们死在一起我也绝不会再喝你的血!”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当年的事情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再碰你一滴血!”
“你……”
“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殷承祉却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哪怕你不答应,哪怕等我不在了你很快就会忘了我,都不要再用那样的法子让我活下去!师父,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些年伤了那么多次吗?不是我真的没用给你丢人,更不是战况惨烈到连我一个主帅都屡屡负伤的地步!而是我……我……”
“你——”冯殃真敲破他脑袋的心都有了!他怎么养了这么笨的孩子!
“我再也不会了!师父别生气,我再也不会发傻了!”殷承祉连忙道,“我们不说这些了,都不说了,大过年的,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喝酒,我们喝酒……”
说也是他,不给说也是说,不过今晚上似乎,不,就是燕王殿下主场的,任谁都没法子对他如何。
酒喝完了,饭菜冷了,外边的热闹也散的差不多了。
殷承祉知道该离开了的,他师父已经困了,满脸的疲惫,这让他很不安,哪怕十五一次又一次地保证师父真的没事了,每天的平安脉也都没问题,可以前的师父不会累的,当初师父什么时候露出过疲惫?他知道,师父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很晚了,师父,你休息吧,好好休息。”
冯殃抬手揉了揉眉间,然后做出了一个极其荒谬荒谬到了极致的决定,“你可以留下。”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