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知情的事实,承兰的声音仍旧是平静淡然,无波无澜,恰如他下棋执子时运筹帷幄的模样:
“义顺伯府有三子,嫡长子程栩袭了爵位后,却并未分家,如今一家仍住在一府。殿下若要查,便查查他的两位庶弟,那两位,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瞧着飞云安抚地笑笑:“所以,飞云姑娘,你若是因为觉得自己报仇找错了人,坑害了程栩,大可不必。”
那凉薄的声音像结了层冰霜,说话的人如无心无情的看客,又好似涌动着深仇大恨,简短道:“那程栩虽不曾参与暴行,然明知其事却冷眼旁观,亲友犯罪还一味包容,自以为自己清清白白,便已是罪人。”
承兰说这话的时候,穆轻眉并未多言。
既不问他为何会有方才失常的模样,为何要来正堂参与两人的对话;甚至也不问他怎么就能知道飞云的身份,怎么就能了解义顺伯府的密辛,怎么竟能猜得到公主府与飞云的关系。
计谋被人识破,本就是能让人方寸大乱的事,穆轻眉清楚,若放在平时,她会想也不想便杀人灭口。
可眼前这个人是承兰,光明正大说出“只为复仇”的承兰,与半个京城的风云都有几分干系的承兰。
简单得彻底,也复杂得彻底,反倒让穆轻眉举棋不定,明知危险,仍愿留他在府中。
听承兰说完,她又哄了会儿飞云,最后吩咐人将飞云安置好,才说:“你们都先出去,承兰,你留下。”
怎么会料不到说出这番话的后果呢?可是,饶是有了心理预期,承兰却还是紧张了。到底,他还是没有让穆轻眉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勇气。
何况,他的心防太重,他的城墙太厚,里面蜷缩着一个被封了手足的小男孩,日复一日地在黑暗中沉溺自我。
那光鲜亮丽的壳子,那运筹帷幄的风度,不过是他无依无靠的灵魂的伪装。
“还是不愿意说,是吗?”,女子的声音充满疲惫与无力,似乎早没了能从承兰这儿得来答案的希望,也放弃了两人能在这方面坦诚相待的指望。
“对不起,”,承兰扯了扯唇角,转眼就要摆出这么多年来经过训练,讨人喜欢的表情,却忽然意识到,穆轻眉早看出来了;他的伪装,讨好,不该用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
于是,只能逼着自己坦诚:“我是想复仇,与义顺伯府,也早有芥蒂。可惜,我只是个俗人,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别无所求,没有如殿下一般的决心,根除旧弊;也不觉得自己还有那个心力,去顾及众生的业障。
“义顺伯府得了报应,我其实想去冷眼旁观,只让自己做个闲人,省去诸多麻烦。
“可是……这些时日看着殿下将每一份文书都细细研读,对远在庐江的灾情也愿关心一二,终究是为自己的默然愧疚自责,故而,才将自己所知告于殿下。”
其实,昔日南安侯府的道士,别庄里先帝的牌位,何尝不是承兰安排的?接下来,整个义顺伯的倾覆,又何尝不会在承兰的算计之中?
明明在他的布局里,自己只是作壁上观,落得清白干净;怎么如今,竟也如那些年轻小辈,无知书生一般,有了这可笑而可悲的孤勇?怎么就这么将其中隐情统统告知?
才刚听完飞云的一番讲述,穆轻眉对于“复仇”“仇恨”,越发不敢以己度人。那些圣人口中的“以德报怨”到底是纸上谈兵,在这样滔天的恨意面前,谁又能做到风轻云淡。
她从飞云那里明白了这一点,对于承兰“除了复仇,别无他求”的说法,竟也没心思去指责他。
然而这长久的沉默让承兰无措而紧张,就如同将自己放置于众人的审判之中,结果无法掌控。只能为了可悲的自尊,越发端出一副冷静淡然的模样。
却见穆轻眉将手炉递过来,声音里带着无奈,却又增添了妥协:“初春越发得注意,你关节有伤,凉了不好。”
竟是干脆避而不谈了。承兰愣怔着,精于算计的脑子,在穆轻眉面前反而像不知世事的年轻人,既充斥着想读懂穆轻眉每一个心思的欲望,又笨拙得像被蒙了眼的兔子,四处碰壁而不得其法。
他捧着手炉汲取温暖,似乎想借此贪求温情,一双酝酿了春水的眼睛追随着穆轻眉离开的身影,却见她扶在门上的手停了下来:
“承兰,你是精明的人,明明知道说明实情的后果,却坦言相告,可见就并非自己口中不择手段的人……”,她回过头,瞧着承兰的神情包容而柔和:
“自古以来,闲人才能做伟人;天下有几个人有时间想他人的命数?承兰的不易,轻眉无缘探知;承兰的苦楚,轻眉却愿意理解。
“何况,我也不是那般精于算计,为了筹谋,便一味猜忌的人。承兰,你别小瞧我。”
话说到后来,温和的语气渐渐沾染上了几分豁达的灵气与从容的傲气,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模样,鲜活而生动。
一颗心被这番话搅得天翻地覆,那尘封在压抑往事里的心弦,又重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被眼前的女子信手拨动,便随之唱着隐含委屈与欲念的哀吟。
承兰将手炉捂得更紧,忙解释:“我怎么舍得小瞧你?我是怕……你小瞧了我。”
“还有,你如今知道我清楚这些,觉得我精于算计,但别觉得我会对你也做那般的事。毕竟,承兰已经蠢到巴巴过来让公主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